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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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东更加紧张,目瞪口呆地看着王铁山,不知道又有什么把柄被军长抓在了手里。

“你是不是说过,本集团军内近年来有三个杰出人物,一是严泽光,二是王铁山,三是沈东。啊,我要谢你啊,谢你如此看得起我,把我的名字同你并列在一起,我到无上光荣啊。”沈东的脸顿时涨红了,先是怔怔地玩手中的茶杯,然后苦笑一下说:“这话是我说的,那时我才二十多岁,不知天高地厚。”

“你还说过,严泽光死了,王铁山老了,剩下的事情该由我沈东来办了。是不是啊?”沈东大窘,语无伦次地说:“军长,我…这是开玩笑,酒后狂言。”王铁山挥手打断了沈东的话头。

“说得好,我认为你为自己定了一个很高的标准,事实上这些年来你一直是向着这个目标努力的。你在一步一步地证实自己,同时也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们这些老家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包括你的岳父。”

“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在竭力尽职。”

“不,你的野心大得很哦。”王铁山脸上又挂上了一层不轻不重的笑,说不上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

“我和你岳父都是从二十七师出来的,都在师、团首长的位置长期干过。我的带兵原则是平时多汗,战时少血,闲无好兵。认认真真打基础,扎扎实实学大纲。到了你丈人的手里,花样别出,说我们的军官太土,行动上组织了一个‘敌后武工队’,让所有的干部从骑自行车开始,踏上现代化的征程;理论上搞了一个心理训练七大程序,让军官们成天摇头晃脑地猜心思。如今到了你的手里,听说你又在忙乎什么《临战人员心态探讨》?”王铁山从金属文件筐里出一本《军事学术》杂志,拍在桌子上“我翻了翻,基本上还是严泽光的思想在放光芒嘛。”沈东微笑了一下。此时他已经充分地放松下来。尽管军长的话有些云遮雾罩的,也尽管军长脸上的表情忽冷忽热,但是他还是能够觉出军长的善意和对于他本人的发自内心的器重。尽管军长和他的岳父严泽光之间曾经有过一段难言的历史,但是他的人格却是始终受到沈东的尊重和仰慕的。沈东揣摩,军长今天之所以把他单独留下,并非不怀好意,也并不是要对他的岳父进行指责,可能仅仅只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就像他本人说的,因为他到他自己老了。

沈东说:“军长,写这篇文章我并没有带着个人彩。对于前辈的传统,我有权利继承,也有权利选择并且加以丰富。事实上,您当年规定的军官自身行政管理细则,人才首位晋升制,我们至今仍然在对照实施,只不过加了两条。现在毕竟有了许多新的问题,当然也就会出现新的思路,这一点,我是受过军长的表扬的。”

“啊是啊,我是经常要表扬你啊,可是每次我都在心里想,这个小子,又在标新立异。不能表扬他,不能让他太得意了。可是,不表扬又不行,部队的面貌摆在那里,各项训练和工作指标白纸黑字。我对你的表扬,其实有很大成分是被迫的。”王铁山狡黠地眨了眨眼“其实你知道,我对你是提防的,我总是觉得你的那些论文带着一定程度的挑战意味,甚至是对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否定。否定是对的,可是被人否定毕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你说呢?”沈东从心里笑了。军长能把心底藏着的那点隐私坦率地暴出来,同时也正是对他自己人格的证明。

“军长,我是按照您的思路往前走的。您说过,在新的条件下,要注重研究新的教育管理方法,更准确和深入地掌握和控制部队。所以,我们对于传统的带兵之道就要重新进行审视了。”

“这样我也就有理由认为,你的确是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

“我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客观上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效果。”

“哈哈,很好,我们都是君子,不说假话。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迫使我选择你担任马萨岗进攻演习的指挥员。”

“军长,我可以走了吗?”沈东站起身子,拎起了军帽。

“你没有使我意,”王铁山收敛笑容,又敲了敲桌子“你应该说你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并且密切配合我把那个谜底揭开。”沈东沉默。片刻之后说“我执行命令。”沈东的态度使王铁山一度松弛的脸沉下来。他眉头微蹙,注视着自己麾下这个不卑不亢并且有点倔强的小团长,心里掠过一丝愠怒。但是他很快就把这种情绪掩盖起来,深深地了一口烟,似乎平静地对沈东说:“好吧,我们的任务暂时解除了。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你就到我家去吃午饭吧。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孙芳阿姨的意思。”王铁山说完,起身到衣架前摘下了帽子。

沈东踌躇了一下“军长,我就不去了吧。”

“哦,什么意思?”王铁山已经着装完毕,沈东的拒绝尽管十分婉转,他还是到了巨大的意外。要知道,一个集团军的军长要一个团长去自己的家里就餐,这不是什么请客,这差不多就是命令。而这个不是命令的命令居然遭到了拒绝。

“为什么不去?”沈东立正回答:“军长,既然您已经决定要把双榆树战斗的症结搞清楚,那我只能站在我岳父的立场上提前进入状态了。我改天再去看望孙芳阿姨。”王铁山原地伫立,盯着沈东那张年轻的微笑的脸庞,足足盯了十几秒钟,牙帮骨突然一阵悸动。

“你可以走了。”王铁山终于遏制住一触即发的怒火,冷冷地说。

沈东戴正军帽,摸了摸风纪扣,军用皮鞋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他抬臂向王铁山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过身去,以齐步的幅度跨出了集团军军长的办公室。

2在沈东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状的滋味向王铁山袭来。

在部属的面前,尤其是在沈东的面前,他一直很注意保持形象,对自己的衰老进行着顽强的抵抗。他竭力把宽阔的直,出了一副凛然威严的将军风度。他知道这是一种模仿,是在咬紧牙关坚持模仿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自己。而一旦独处,他就不由自主地松散了身体的结构,身上像是有了一个气门,几十年的军旅生涯点点滴滴凝聚在身的那一腔豪迈的神气,正在通过这个气门丝丝缕缕地往外漏,一种疲惫的老态势不可当地侵蚀了他的生活。

他狠狠地目送着沈东逐渐远去的背影,愤怒地欣赏那副充朝气的肩膀,他甚至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一丝隐隐约约的嫉妒。沈东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弯处,他才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混账!

是的,他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怀雄心,在长江北岸,在广西剿匪,在朝鲜双榆树高地,但是他终于老了。他希望他的部属是他的忠实的执行者,同时也是他的崇拜者。

严泽光去世之后,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器重沈东的。他甚至觉得,沈东其人,不仅在格上、气质上酷似他的过去,就连那一副板正的身躯,也像是倒回二三十年的王铁山,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是他最先发现了这个思想活跃的小参谋,原谅宽容了他的缺点,并且也是在他的家里,沈东才同丽文认识的。然而,他却是严泽光的崇拜者和维护者。集团军军长麾下的一名势头看好的团长,却始终摆不了严泽光影的笼罩,这不能不让王铁山时时到一种尴尬,不免要经常扪心自问,我到底是怎么啦,我究竟是怎样对不起你严泽光啦?没有嘛。你临死的时候来那么一下子是什么意思?很不磊落哦。

他理解严泽光,过去他给严泽光太多的忍让。在内心深处,他觉得他好像确实欠了严泽光什么,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从杨桃牺牲或者失踪的时候起,也许是双榆树高地战斗的过程中间,也许是第一次授衔的时候。

争争斗斗骂骂咧咧铆着劲干了几十年,但是有一条,工作上大家都是不含糊的,都没有做过推诿扯皮的事情,遇到困难两副肩膀一起顶上去。遇到开心的事儿,拎一瓶老酒两个人能喝到半夜。虽然中间不断穿一些不愉快的情节,但毕竟还是见了坦诚。他看出来严泽光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对他的态度有些反常,可是他不认为严泽光会对他王铁山的人格进行诋毁,他依然忧心如焚地组织对严泽光的抢救,派出人员到上海北京为严泽光请专家名医。严泽光断气时他不在场,首先是严泽光不让他在场。那当口他正在同军区通话,请求派直升飞机抢运严泽光去上海。严泽光的后事也是他承办料理的,直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严泽光最后留言的真实内容,只是从郭靖海等人的嘴里听到了片言只语。可是后来严丽文不再喊他爹爹了而是喊他王叔叔了,他才发现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

他以最快的速度,以不可阻挡的情的力量,重新把严丽文召唤到麾下,并且把她调回了师医院。但是严丽文同沈东一样,仍然矢口否认严泽光有正式的遗嘱。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严泽光最后时刻留给他的确实是诋毁和贬低。这些年,他从来没有摆这种诋毁和贬低的影,他们像幽灵一样跟在他的股后面,发出森的冷笑:王铁山,你不如我,搞战术你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真的吗?那就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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