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私心自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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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黃河岸不遠處,有一座小土崗。
緊挨着小土崗下,有一座小茅屋。
小茅屋兩扇柴扉緊閉着,屋檐下掛着個葫蘆,門前地上曬着些不知名的藥草。
這個地方遠離渡口,太偏僻,遠近看不見一個人影,小茅屋裏也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動靜。
歐陽朋到了小茅屋前輕輕地咳了一聲,道:“裏頭有人麼?”仍沒聽見茅屋裏有動靜!
歐陽朋凝神聽了片刻,然後邁步走了過去。
他到了茅屋門前,抬手去推兩扇柴扉。
兩扇柴扉應手而開,竟是虛掩着的。
門開了,他忽然一怔。
屋裏有張方桌,桌前放了一條長板凳,長板凳上坐着個黑衣人,面裏,背向朝外,一動不動。
歐陽朋定了定神,邊泛起一絲冰冷笑意,道:“孫不治,債主上門了不要裝了!”黑衣人哈哈一笑,邁腳轉過了身。
歐陽朋神情一震,口叫道:“是你?”黑衣人像貌清癯,長眉鳳目,膽鼻方口,美髯五綹,哪裏是什麼孫不治,赫然竟是司徒英奇!
司徒英奇含笑説道:“歐陽兄,沒想到吧。”歐陽朋馬上提高了警覺,往後微退半步道:“聞人彥,怎麼會是你?孫不治呢?”司徒英奇道:“孫不治麼?恐怕他已經化為鬼物,不在人世了!”歐陽朋臉一變道:“你殺了他?”司徒英奇道:“可以説是我殺了他,不過我並沒有動手!”歐陽朋道:“那並沒有什麼兩樣,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司徒英奇道:“歐陽兄不要誤會,我殺孫不治是在歐陽兄你約我見面之前,不是在你約我見面之後!”歐陽朋道:“孫不治既然已經死了,他是死在我約你之前,抑或是死在我約你之後已是無關緊要,好在我找他的目的跟殺他也沒什麼兩樣,現在我問你,眼前事你作何解釋?”司徒英奇道:“歐陽兄是説我在孫不治這兒?”歐陽朋道:“我是説你為什麼至今仍在‘司徒世家’百里之內?”司徒英奇笑笑説道:“那是因為我發現你並沒有寫什麼信件,那天在‘泰山’上説的話完全是詐。”歐陽朋臉
微變道:“怎見得我沒有寫什麼信件,那天在‘泰山’上所説的話完全是詐?”司徒英奇道:“事到如今我也用不着瞞你了,那天我赴‘泰山’之約時另外帶的有人,我原想把你斃死在‘泰山’之上,可是一着受制,為你所唬,我沒敢輕舉妄動,事後我回了家,我帶去的那個人卻一直暗中跟在你身後,一直跟了你三天,見你在監視我離開‘司徒世家’之後,
本就沒回‘泰安’去,這我才確定你並沒有寫什麼信,找什麼可靠的人,我給你的那紙名單上,以孫不治的住處最近,我料定你一定會先到他這兒來,所以我早你一步跑到這兒來等你,明白了麼?歐陽兄!”歐陽朋靜聽之餘,臉
連變,等到司徒英奇把話説完,他卻一轉平靜,淡然説道:“這麼説,你等在這兒是為了殺我了?”司徒英奇含笑説道:“歐陽兄,既然我已經知道我並沒有受制於你,你想我還會留你在人世麼?”歐陽朋道:“聞人彥,你要明白,我所以這麼做,有一大半是為了你好,你也明白,那姓李的年輕人遲早會找到你。”司徒英奇笑笑説道:“事實上歐陽兄你為的不是我,你為的是你的女兒,我無須領你這個情,至於那個姓李的年輕人,他或許遲早會找到我,只是能找到我是一回事,能不能奈何我又是一回事。”歐陽朋道:“你以為他奈何不了你?”司徒英奇道:“我總以為他過於年輕了些,經驗歷練都不夠。”歐陽朋道:“可是他的聰明才智能補他經驗歷練的不足!”司徒英奇笑道:“或許,可是我聞人彥也不-不笨哪。”歐陽朋目光一凝道:“聞人彥,往小處説,你有一個美貌的
子,一個可愛的女兒。一不愁吃、二不愁穿,往大處説,你先後也在武林中縱橫了幾十年了,不管關將軍夫婦跟你有什麼仇怨,你已然置他夫婦於死地,你還有什麼苛求的,難道你還不知足,你為什麼不趁早
身,保全你的晚年,難道非等那一天
退不能,後悔都來不及麼?”司徒英奇笑笑説道:“歐陽朋,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人各有志,我還有我的打算,我還有我的事情,你就不必再多費口舌了。”歐陽朋兩眼寒芒一閃,道:“暮鼓晨鐘難醒執
之人,既是這樣,你我就藉孫不治住處前這十丈方圓之地決一生死吧。”他轉身往後退去。
司徒英奇坐在屋裏沒動,搖頭説道:“我必須殺你,為了你的女兒,也為了我,可是我不願也不必自己出手。”歐陽朋道:“那麼,就把你埋伏在左近的爪牙叫出來…”司徒英奇又搖頭説道:“歐陽朋,你誤會了,此地只我一個人,連我的子女兒都不知道我在這兒…”他抬手指了指南扇柴扉,道:“在你沒來之前,我已經在這兩扇門上塗上了劇毒,此刻那毒已經經由你適才推門的那隻手進入你的血脈了。”歐陽朋冷冷一笑道:“你也想跟我施詐?”司徒英奇道:“我要置你於死地,我無須施詐,不信你何不運氣試試。”歐陽朋沒説話,但突然臉
大變,鬚髮暴張,戟指司徒英奇厲聲説道:“聞人彥,你、你…”司徒英奇哈哈大笑道:“歐陽兄,怎麼樣?是不是體內有一種異樣的
覺,這種毒相當劇烈,以我推算,你還有頓飯工夫好活,歐陽兄,頓飯工夫不夠你跑到任何一個城鎮或者村落去…”歐陽朋目眥
裂,閃身要撲,但他剛往前邁進一步,卻突然轉身狂奔而去。
司徒英奇站了起來,仰天再度哈哈大笑!
歐陽朋提一口氣往前狂奔。
他現在不希望到任何城鎮或者是村落去,也不敢奢望能奇蹟出現碰見李劍凡,他只希望他能碰見一個人,隨便什麼人都行。
漸漸地,他覺得頭暈、眼花,心口發悶,可是他還沒有看見一個人,他好急。
汗,從他臉上往下,他衣裳也讓汗濕了,可是他咬着牙支撐着。
他知道他不能倒下去,更不能死,因為到目前為止,他是唯一知道那隻鷹是代表誰,唯一知道司徒英奇就是聞人彥的人!
他必須讓第二個人知道之後,他才能勉強放心地倒下去。
頭越來越暈,眼越來越花,心口也越來越悶,呼都有點困難了,似乎地在動,眼前的景物在幌!
他還沒有看見一個人。
他知道,他跑得越快,血脈運行也越快,血脈運行得越快,那毒攻心的時候也會越快來臨。
他十分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他不能不跑快,不能不狂奔。
終於,他支持不住了,他摔了下去,腿摔破了,手掌也摔破了,可是他不覺得疼,他想掙扎着再爬起來,然而,他的力氣已經用盡了。
他爬了下去,他急、他悲憤,可是這當兒卻一點用都沒有,事實上現在他眼前發黑,已經無法呼了。
突然間,一線靈光從他腦際閃過,他咬破了手指,鮮血湧出,他起了衣袂,要寫下他想讓第二個人知道的。
他那咬破了的手指落在了衣袂上,但他卻無法稍作移動。他不動了,就在他人事不省那一剎那間,他看見兩個人掠了過來,是李劍凡跟一位美姑娘。
他以為這是幻覺,他放棄了最後一點希望!
李劍凡收回了搭在歐陽朋腕脈上的手,緩緩站了起來,沒説話。
冷冰心的震驚與悲痛不下於他,它咬着牙道:“咱們只遲了一步,咱們只遲了一步…”李劍凡緩緩説道:“他毒已然攻心,就算咱們在他沒斷氣之前趕到他身邊,只怕也是救不了他!”冷冰心咬牙道:“可是咱們至少可以知道是誰下的手。”李劍凡臉上掠過搐,口齒啓動了一下,道:“他幾番遭人
害,還險些讓人誤會,當初
子離他而去,到如今身旁卻沒一個親人,甚至遠不知道他已與世長辭,這位老人家半生是夠慘悽是夠可憐的。”冷冰心道:“近百年來,世上也只有這麼一雙巧手,這是人世的一大損失,難道真是天嫉英才?”李劍凡忽然高揚雙眉道:“那隻鷹,他的罪行又加了一椿,但有一口氣在,我誓必找到他不可!”冷冰心呆了一呆道:“怎麼,你以為又是…”李劍凡道:“你是知道的,歐陽老人家一直在逃避他,沒想到他還是沒能逃出他的手!”冷冰心抬眼往前望去道:“劍凡,歐陽老人家是從那個方向跑過來的,咱們該往那個方向去看看。”李劍凡點了點頭“好!”接道:“人死入土為安,咱們不能讓歐陽老人家就這麼躺在這兒,把他老人家埋了再説吧!”冷冰心道:“就把他老人家葬在這黃河岸,讓這條東逝水永遠伴着他!”李劍凡俯下身剛要去抱歐陽朋,突然…一陣蹄聲傳了過來。
李劍凡、冷冰心雙雙一怔,循聲望去,只見西邊三騎快馬沿着黃河岸疾馳而來。
三騎很快,聽見蹄聲猶是三個黑點,一轉眼工夫之後卻己能看清馬上的人了。
兩男一女,一個灰衣老人,一個美豔少女,一箇中年人,灰衣老人跟美豔少女兩騎在前,那中年人一騎則跟在後頭。
李劍凡不認得那灰衣老人跟那中年人,但卻一眼便看出那美豔少女竟是司徒世家的司徒燕。
他看出來了,他沒説。
冷冰心也看見了,卻口叫道:“那不是司徒姑娘麼?”説話間,三人三騎更近了,那灰衣老人手提兩條黃河鯉魚正跟司徒燕談笑着。
司徒燕這當兒也看見了李劍凡,一怔之後忽然硬生生地收繮控馬,坐騎長嘶踢蹄而起,嚇得後頭那中年人慌忙一拉繮繩帶動坐騎橫竄出去。
司徒燕停下,那灰衣老人也跟着停下,他望着司徒燕輕叱説道:“燕兒,你這是怎麼了,停馬也不打個招呼?”司徒燕沒跟聽見一樣,飄身下了馬望着李劍凡道:“你怎麼會在這兒?”李劍凡道:“姑娘想必還沒有看見令義父?”司徒燕看見了,但她沒看出是歐陽朋,也絕沒想到會是歐陽朋。
“我義父?”她一怔投注,她看清了,她臉大變,尖叫一聲撲了過去。
灰衣老人連忙飄身下馬掠了過來,道:“燕兒,這是…”司徒燕急道:“爹,這就是我告訴您我剛拜的義父,‘巧手魯班’歐陽老人家!”灰衣老人凝目一看,失聲叫道:“果然是歐陽朋,他這是…”把兩條黃河鯉魚一扔,蹲下去伸手搭上了歐陽朋的腕脈,旋即他臉一變站了起來,一雙鋭利目光一掠李劍凡跟冷冰心道:“二位…”李劍凡道:“我二人從這兒經過,發現歐陽老人家踉蹌奔跑,到此倒地,等我二人趕到此處,歐陽老人家已然回生乏術斷了氣。”灰衣老人疑惑地看了李劍凡一眼,道:“是這樣的麼?”李劍凡聽出灰衣老人的口吻帶點懷疑,他心裏登時就有點不高興,但聽司徒燕的稱呼,他知道眼前這灰衣老人是司徒燕的父親,司徒世家的主人,他沒便説什麼,只道:“是這樣。”冷冰心自然也聽出來了,當即説道:“敢問可是司徒世家主人當面?”灰衣老人道:“不敢,老朽正是司徒英奇,請問姑娘是…”冷冰心道:“末學冷冰心!”司徒英奇“哦!”地一聲抱拳説道:“原來是‘冷麪觀音’冷姑娘,老朽久仰,失敬。”
“不敢當。”冷冰心淺淺答了一禮,道:“前輩要是信得過末學,末學可以作證,李大俠適才所説是事情,事實上歐陽老人家也是李大俠的朋友。”司徒燕一旁忙道:“爹,李大俠也是我的朋友,從‘幽冥谷’人手裏救下我的,就是這位李大俠。”司徒英奇帶着埋怨地看了司徒燕一眼道:“你怎麼不早説,害得我對恩人失禮!”轉望李劍凡抱拳説道:“老朽不知道是恩人當面,歐陽巧手也是小女的恩人,而且還是小女的義父,突然間見他倒斃此處,心中自是難免震驚悲傷,一時難以剋制,還望李大俠諒宥。”李劍凡答禮説道:“前輩言重了,末學不敢當,令嬡身受歐陽老人家救命大恩,歐陽老人家又是令嬡的義父,前輩驚見他突然亡故,心中悲痛,對末學起懷疑,這也是人之常情。”司徒英奇又一抱拳道:“多謝李大俠不怪,上次小女返家,言及李大俠義施援手,老朽心中,未敢片刻或忘,容後再謝,現在先容我明白一下歐陽兄突然故世的原因,以及料理歐陽兄身後…”他蹲了下去,細細查看歐陽朋的屍身。
李劍凡想告訴司徒英奇歐陽朋是遭人暗算,中毒身故,但話到嘴邊他又忍住了,倒不是他不想告訴司徒英奇,而是他認為這位名滿天下司徒世家的主人應該看得出來,用不着他多嘴。
果然,司徒英奇仔細查看了歐陽朋的屍身一陣之後,雙眉軒動,目閃奇光地站了起來,望着乃女道:“燕兒,你義父是中了毒,跑到此處,毒發作,不支倒地而亡。”司徒燕驚叫一聲,説道:“他老人家是中了毒,這,這是…”司徒英奇沒等乃女話説完便轉望李劍凡道:“二位趕到此處歐陽大俠便故世了?”李劍凡道:“是的。”司徒英奇皺眉説道:“這麼説來,他一句話也沒説了。”司徒燕一雙美目中淚光閃動,詫聲道:“爹,您是説…”司徒英奇沒理司徒燕,望着李劍凡跟冷冰心道:“這一帶除了歐陽大俠之外,二位可曾看見別人?”冷冰心搖頭説道:“沒有,我們兩個只看見歐陽大俠一個人沿着黃河岸踉蹌着往西奔跑。”司徒英奇道:“二位有什麼高見?”冷冰心轉望李劍凡!
李劍凡毅然説道:“末學以為歐陽大俠是中了人的暗算!”司徒英奇一點頭道:“李大俠的看法跟老朽的看法一樣,老朽以為他不會無緣無故的中毒。”司徒燕嬌靨煞白,淚水如泉下,道:“爹,這是誰…”司徒英奇眉騰殺氣,望之懍人,道:“燕兒,我記得你説,餘必訟為那半張‘菩提圖’曾找過你義父。”司徒燕道:“是的,您是説…”司徒英奇道:“你也曾當面告訴過餘必訟,你義父把那半張‘菩提圖’給了你,餘必訟老
巨滑,他未必肯信,以我看他…哼,這附近住了個跟餘必訟是一丘之貉的
魔,咱們到他那兒看看去,北辰,帶上歐陽大俠的遺體。”那中年人“司徒世家”的總管齊北辰,恭應一聲上前抱起了歐陽朋的屍身。
司徒燕道:“爹,您是説孫不治?”司徒英奇一點頭道:“就是他,他擅用毒。”向着李劍凡跟冷冰心道:“二位可願跟老朽一起去走走?”李劍凡道:“休説歐陽大俠跟末學有過一段時的相處,末學義不容辭,就是一個跟末學素不相識的人無端遭人毒殺,末學也不會坐視,只是前輩不必到孫不治那兒去了,毒害歐陽大俠的不是他。”司徒英奇訝然説道:“李大俠怎麼知道毒害歐陽大俠的不是他?”李劍凡道:“末學二人前不久曾跟孫不治在‘白髮孟婆’孟小青的‘陰風谷’外朝過面,而且孫不治已經死在了‘陰風谷’外!”司徒英奇詫聲説道:“有這種事?據老朽所知,孫不治這個人很怪,絕少在江湖上走動,怎麼他會突然跑到孟小青的‘陰風谷’去…”李劍凡道:“不瞞前輩,他是受人指使,跑到‘陰風谷’去,等在谷外毒害末學二人去了。”司徒英奇“哦!”的一聲,詫異地看了李劍凡一眼,遲疑了一下,才道:“恕老朽冒昧,孫不治是受人指使…”話説到這兒他自動停住,顯然是等着李劍凡接話。
李劍凡連遲疑都沒遲疑,當即從“普濟寺”謀殺慘案説起,一直説到了他跟冷冰心離開了“陰風谷”靜靜聽畢,司徒英奇滿面詫異神,道:“原來如此,老朽還不知道歐陽大俠會牽扯在這麼一件令人髮指的謀殺案裏…”李劍凡道:“真要説起來,歐陽大俠也算得是個被害人。”司徒英奇嘆道:“的確,歐陽大俠先遭家破之痛,復又牽扯到這麼一件謀殺案裏,受盡折磨,躲避經年,最後還是…這樣的武林,想想實在令人寒心!”司徒燕淚痕滿面,悲聲説道:“爹,您可知道那隻鷹…”司徒英奇道:“燕兒,武林之中以鷹為號、為表記的人不在少數,一時我也不敢輕指是哪一個,而且你義父之死,這個以鷹為表記的人固然涉有重嫌,可是那餘必訟陰謀奪取那半張‘菩提圖’不着,懷恨之餘也有可能下手你義父,你放心,歐陽大俠既是咱們司徒世家的恩人,又是你的義父,我一定會查出那毒害他的兇手,為他報仇雪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