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他看見他自己穿着監獄的藍囚服,站在典獄長的辦公室裏,典獄長告訴他勞拉出車禍死了。他看見了自己臉上的表情,像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樣。再次經歷這一幕,親眼看到,毫無遮蔽,讓他內心傷痛不已。他加快腳步,穿過典獄長的灰辦公室,然後發現自己注視着鷹角鎮郊外一家錄像機修理店——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內狠揍拉瑞·包爾和b·j·威斯特,力氣大得傷了自己的指關節。很快他就要從裏面走出來,手裏拿着一個棕的超市購物袋,裏面裝滿二十美元一張的鈔票。拿走這筆錢,他們永遠不敢聲張。那是他應得的一份,比他應該分到的還多一點。他們不該打主意甩掉他和勞拉。雖然他只是司機,但他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勞拉要他做的一切…在法庭上,沒有人提到搶劫銀行的事,儘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隻要沒有人承認,他們什麼都證明不了。沒人提到搶劫,檢察官只好把力集中在影子對拉瑞·包爾和b·j·威斯特的身體傷害罪上。他出示照片,上面是拉瑞·包爾和b·j·威斯特被送到當地醫院急救時拍下來的。影子幾乎沒有為自己辯護,這樣更省事一點。不管是包爾還是威斯特,似乎也都突然不記得自己被毆打的原因了,不過他們都指認影子就是對他們發動攻擊的人。

沒有人提到錢的事。

甚至沒有人提到勞拉。這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結果。

影子心想,不知那條充滿美麗謊言的路走起來會不會更容易一些。他從那個回憶場景旁走開,沿着岩石路向下,走進一個看上去似乎是醫院病房的場景中。那是位於芝加哥的一家公立醫院。突然間,他到膽汁湧到喉嚨,立刻停下腳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醫院的病牀上,他的媽媽又一次瀕臨死亡。她在他十六歲那一年去世,啊,對了,他當時也在那兒。那時的他還是一個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歲少年,油咖啡的皮膚上長滿粉刺。他坐在她牀邊,不肯看她,埋頭讀着一本厚厚的簡裝本小説。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麼書,所以他繞過醫院病牀,想走近一點看清楚。他站在牀和椅子之間,目光從她身上移到他。那個大孩子彎駝背地坐在椅子裏,鼻子幾乎快貼在那本《萬有引力之虹》的書頁上,努力想從媽媽就要死掉的事實中,逃避到倫敦的閃電戰。可惜那本虛構的小説並不能帶給他真正的逃避。

媽媽的眼睛安詳地閉着,但那只是注了嗎啡鎮定劑後的效果。醫生們本來以為這次只是她體內的鐮狀紅細胞出現的又一次危機,只是又一次痛苦,只要耐心忍受就行。他們後來才發現,她患的其實是淋巴癌,可惜那時已經太晚了。她的皮膚成了灰黃,儘管她只有三十出頭,卻顯得老得多。

影子真想搖晃他自己,那個一度是他的笨蛋男孩,叫他過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説説話,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麼。他知道她就要死了,可惜他無法觸到他自己,他仍在繼續看書。就這樣,就在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一本厚書的時候,媽媽靜悄悄地死了。

她死後,他差不多什麼書都不看了。不能信任虛構出來的小説。如果書本無法讓你逃避那樣的不幸,它們還有什麼好處?影子離開醫院病房,沿着曲折的通道繼續往下走,深入地下內部。

第一眼看見媽媽時,他幾乎無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輕。他猜那時候她恐怕還不到二十五歲,還沒有因為疾病而被解僱。他們兩個在她的公寓裏,那是在北歐某個國家,是大使館租用的房子。他環顧四周,想找出一些線索,然後他看到了自己:一個矮小的孩子,明亮的灰大眼睛,一頭黑髮。他們倆正在爭吵。影子不用聽就知道他們到底在吵些什麼,他們倆只會因為那一件事爭吵。

——告訴我爸爸的事。

——他已經死了,別再問了。

——可他到底是誰?——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樣。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沒有照片。她的聲音很低,充滿怒火。他知道,繼續追問下去的話,她就會大叫大嚷,甚至會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不會停止問這些問題的。所以他轉身離開,沿着通道繼續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時甚至會繞回來,這讓他想到了蛇蜕或腸道,還有扎進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樹。他左邊是一個水塘,道路看不見的地方有水,的的嗒嗒滴進水塘,但水滴幾乎沒有破壞水池鏡子一樣光滑的表面。他蹲下來俯身喝水,雙手捧着池水滋潤喉嚨。他繼續走下去,一直走到一個飄浮着由無數塊小鏡子組成的迪斯科舞廳燈球的地方。這裏彷彿是整個宇宙的中心,所有星星和星球都圍繞着他旋轉,但他什麼聲音都聽到:聽不到音樂聲,也聽不到人們蓋過音樂的大聲談。現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個女人,她長得很像他母親,但絕對不是他所認識的她的模樣,畢梗?衷詰乃?怪皇歉鏨倥?她在跳舞。

認出那個和她一起跳舞的男人時,影子居然沒有到震驚。三十三年裏,他的樣子沒有多少改變。

影子一眼看出她已經喝醉了。不算酩酊大醉,但她畢竟不習慣飲酒。再過差不多一個星期,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們喝的是瑪格里特雞尾酒,她的嘴和手背上還粘有幾粒鹽。

星期三沒有穿西裝打領帶,但那枚銀的樹型別針還在,別在襯衣口袋上。迪斯科燈球出的燈光打在上面,閃閃發光。儘管兩個人的年齡差距很大,但他們看上去卻是相當般配的一對情侶。星期三的舉止動作像狼一樣優雅自若。

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樣的大手佔有地環繞在她裙子的部位置上,把她更緊地壓在他身上。他的另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臉,他們倆開始接吻。他們站在那兒,迪斯科燈球的燈光環繞着他們,他們彷彿置身宇宙中央。

很快,他們離開了。她搖搖晃晃地偎在他身上,他帶着她離開舞廳。

影子把頭深深埋在雙手中。他沒有追上他們,他無法、也不願接受他親眼所見的一切。

燈光消失了,現在,唯一的光源來自那個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懸掛在他頭頂,散發出光芒。

他繼續走下去。在道路的一個轉彎處,他停了下來,用力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

到一隻手輕輕從他背後向上‮摩撫‬,輕柔的手指亂了他腦後的頭髮。

“你好。”一個朦朧如煙、貓一樣的聲音,越過他的肩膀,悄聲説。

“你好。”他説,轉身面對她。

她有一頭褐的秀髮,還有褐的光滑肌膚,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的,是上好蜂才有的那種漂亮顏。她的瞳孔和貓一樣,中間有一條垂直的裂縫。

“我認識你嗎?”他有些惑地問。

“關係很親密。”她説,笑了起來“我過去總愛睡在你的牀上。我的族人始終為我監視着你。”她轉身走到他前面的路上,指着他將要面對的三條分叉的道路。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