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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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捲塵香花落盡,事事休,事事早休。∑。m?。

前塵中最後一刻的明瑜,最後浮絢在眼前的幻影,是父親寬闊的後背、母親温婉的娥眉、幼弟天真的童顏…她渴望用手去鞠捧住這幾片幻影,哪怕再片刻也好。而那曾叫她無法自拔如魔般纏住心脈的相思,早已經化作了炬淚灰,她再也不願,也不曾想起過了。

上蒼喜人,所以才會在這時候,用這樣的方式把這人再次送渡到她的面前嗎。

明瑜這一刻,直是魂飛魄散。她僵硬地扭着脖子,睜大眼,死死盯着距她幾步之外的那個年輕男人,目光中帶了一種近乎淒厲的驚駭。

“你是誰!為何夜半縱火?”那人微微朝她傾下身,壓低了聲再次喝道。

湖心忽又捲來一陣急急狂風,撕扯着望山樓外織出的熊熊團焰,火星子如紅螢四下飄舞,又倏忽熄滅。風挾着熾氣,朝明瑜面撲打了來,也掠得那人衣角一陣狂舞。他盯着她,一動不動,唯有眼中兩點火光在跳躍不停。

明瑜聽到了自己耳廓中每一血管在噼啪爆裂的聲音。

她猝然回身,用盡全力朝紫錦樓飛奔,卻忘了提起裙裾,腳下一絆,整個人如折斷的芽筍,重重撲跌了出去。

明瑜覺不到疼痛,幾乎就在跌倒的同一時刻,她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彷彿見了鬼似地繼續奪路而去。

那人“噫”了一聲,彷彿有些意外,幾個大步就跨到了她的身前,伸手攔住去路。

“放了火就想跑?”這一回,他面朝烈火中的望山樓,整張臉被映上了一層彤輝。明瑜看得清楚,就是那一雙凹凸分明又舒展的眉峯。

忽然,她一把揪住他攔在半空的那隻手,張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這一口,實在不輕。她覺到他手腕驟然緊繃,嘴裏已經嚐到了鮮血的那種濃腥之氣。

那人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扯住自己,咬上這樣一口“嘶”了一聲,甩開她的嘴,眉皺了起來,帶了些不可置信。

“滾開!”明瑜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頭也不回地朝花牆飛奔而去。

“不好了,快救火!”不遠處已經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帶着驚慌的呼叫聲。他看着那女孩如受驚的鹿般從自己身畔奔逃而去,背影在彎折的甬道上迅速被昏暗沒。猶豫了下,並沒立刻追上去。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看見方才那女孩摔跤之處的地面之上有什麼物件,火光映照下,閃着瑩瑩的光,過去俯身揀了起來,見是枚玉鎖,翻了兩下,收在了掌心中。

***明瑜慌不擇路,沒命般地往前衝去,耳邊風聲呼嘯而過,直到心跳得幾乎要蹦出喉嚨,再也跑不動了,這才大口息着停歇下來。回頭望去,身後只剩黑漆漆的一片樹影,東北角火光沖天,染得半個天幕紅彤一片。四顧了下,認出這裏是兩明軒。想回紫錦閣,腿卻軟得在發抖,再也撐不住,慢慢蹲到了地上去,抱住膝蓋,把頭埋在臂彎之中,牙齒緊咬住,卻止不住格格發顫。

前世的記憶彷彿沖刷開堤壩的海,呼嘯着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她被當成侯府王太君手上的棋,這才得償所願,十六歲成君婦。嬌蕊般的她願為絲蘿,滿懷戀慕,只他卻非她喬木。前兩年中,他自請離京,她見他的次數幾乎能用十指數出;後兩年,正德皇帝驟薨,三皇子上位,素與太子好的他頓遭貶謫,靖勇侯府也失了往勢力。就在她死前數月,這男人將他有孕的妾從西北邊陲送回了京,她才得以見到他的面。那時候,她哭着跪在他面前,請求他尋到她被髮配邊陲的幼弟安墨。他應了。但她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安墨的消息…

她曾因這男人,如風波中的菱枝,不堪摧折。她以為自己早已經沒有足夠的或多餘的心緒去恨。諸般苦難,只始於自己的多情,終於他的無情,如此而已。但現在,她忽然覺得她並未如自己以為的那樣大度。她其實在怨,怨他的薄情。這怨綿延未絕,只是一直被深深地掩藏。到了這一刻,便如被扯斷了線的斛珠,驟然四下迸濺,再不能收。

明瑜閉着眼睛,直到面頰上一片濕冷,用手摸了下,才發覺竟在淚。

她用力擦去了面上的濕冷,慢慢站了起來。

見了也好,不過如此。從今往後,蕭郎陌路。他自不識她,她更不識他。上天讓她重生一場,不是去複習那曾走過的路,而是叫她更好地為自己和家人而活。那重重留在他腕上的帶了血腥的一口,就是今世裏她對過往與他種種的終結。

着夜風,她拉緊身上的斗篷,尋着路朝紫錦閣快步而去,到了花牆時,面見鳶正和丹藍幾個小丫頭手挑燈籠,慌慌張張地分散了去,停下了腳步。

鳶猛抬頭,看見了明瑜,丟下燈籠就上前一把抱住,嘴裏念聲佛,拍了下自己口:“姑娘上哪去了。我一覺醒來,見東北竟有火光,姑娘人又不在房中,真嚇死個人了。”明瑜微微笑道:“並無事。夜半睡不過去,起身竟瞧見望山樓處有火光,這才過去看個究竟。見有人過去撲火,便回了。”明瑜正説着,忽聽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回頭見陳管事正跑了過來,氣道:“小的該死,竟叫望山樓走水了!已經在撲火了,必會撲掉!姑娘莫怕,也莫走動,在房中便可。”瞧着滿頭大汗,面上油光淋漓。

明瑜回頭再看一眼那火光,轉身往裏而去。

***阮洪天睡夢之中被奔來報訊的人驚醒,聽聞望山樓竟夜半起火,驚出了身冷汗,第一句便抓住來人吼道:“大姑娘在那邊,可有事?”小廝忙道:“陳管事特意提過了,道大姑娘住紫錦閣,與火場相隔甚遠,並無事。”阮洪天鬆了口氣,忽然又想到這節骨眼上,望山樓竟會起火,心中極是懊惱,頓了下腳,轉身奔回內室,見子也被驚醒了,睜着尚帶幾分惺忪的眼望過來,怕嚇到她,安道:“方才那邊園子裏來了人,説望山樓着了火。好在阿瑜住得遠。你自管睡,我過去看下。”江氏也是大驚,便要起身一道過去,被阮洪天攔了下來,叫谷香幾個丫頭過來陪着,自己穿了衣服便匆匆過去。

***“下回可別這般自己一人悄聲出去了,手都凍得涼汪汪的…”鳶一邊幫着明瑜去斗篷衣物,一邊輕聲埋怨,忽然咦了聲,訝道“姑娘斗篷上掛着的那玉鎖墜子呢,怎的只剩個樁扣…”明瑜低頭,見原本懸着的那玉鎖已不見,只在與鏈子相連之處剩半片玉扣,瞧着像是斷了的樣子,一驚,轉身便往門外而去。鳶攔不住,忙拿了外衣和燈籠,追了上去。

明瑜急匆匆朝望山樓前方才跌跤的地方而去。

望山樓高三層,俱是金絲楠木刷彩漆。楠木本生油,既已燃點,光靠園子裏留守的那些個人潑水,一時哪裏又能壓得住?稍近些,見火勢果然未減,反燃得更猛,一片沖天火光中,耳邊俱是嗶嗶啵啵的木頭盛燃之聲,空氣中隱隱彌散着混合了楠木油芳香的焦味,臨近望山樓的湖,也被照得紅了半幅,水面宛如鋪展開了一條巨大的金龍。陳管事正在那裏指揮手忙腳亂地指揮着人,亂哄哄一片。

明瑜尋到方才摔跤之處,借了火光低頭細細地尋了一遍,竟未見着那玉鎖。

看那玉扣的斷口,分明就是迸裂的。最大的可能便是方才自己跌倒之時砸破,遺落在這一塊兒了。如今遍尋不見,難道竟被那人揀了去了?他又為何會在夜半時分出現在此處?

這個念頭叫明瑜全身起了陣寒戰。方才好容易才止下的心又是一陣狂跳,額頭後背已綻出層細密冷汗。抬頭,紛亂的人羣中也未見着那人身影。正恍惚中,忽見對面甬道上自己的父親匆匆行來,忙轉身避了往紫錦閣去。

阮洪天行匆匆,並未瞧見明瑜幾個,待見到望山樓已陷入一片火海,迴天無力,那陳管事滿面煙塵狼狽不堪,見了他來,又戰戰兢兢不停請罪,心中雖惱,卻無可奈何,罵了幾句也就作罷,想起女兒,急匆匆又往紫錦閣中去。

“姑娘已歇了下去,想來未醒。”鳶照了明瑜吩咐,小聲應道。

阮洪天本想讓女兒回榮蔭堂,聽她未醒,又見這處與那火場也遠,想想便也作罷,只命人好生守着,自己又趕回火場。

明瑜一夜無眠,臨天亮時才闔眼打了個盹,卻一直在做惡夢。

她獨自行走在從金京回江南的路上,道路兩旁卻成了陌生的風景,遍佈黃蒿野草,連吹過來的風彷彿也帶了死氣。她止了步,恍惚間又見月殘如鈎,面前斷梁殘瓦,枯枝上昏鴉靜立,腳下的泥土下,隱約出慘白的枯骨,天地間寂靜得可怕。

這是前世裏十年後的榮蔭堂,她知道。她想大聲叫,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彷彿被一隻手掐住。掙扎着醒來,這才見天已大亮,被角正纏絞住自己脖頸上。朝東的格窗上彤輝一片,點點刺目的金光撒在她的牀榻之上,叫人有些睜不開眼睛。

望山樓的火已熄,只整座樓燒得只剩殘垣斷瓦,連邊上游廊一道被燻得漆黑。阮洪天昨夜未回,如今還正在指揮人善後。

明瑜胡亂洗漱了下,立刻就沿昨夜行經過的路線,一路慢慢尋了過去。來回兩趟,那丟失的玉鎖蹤影全無。想來十之**是被那人揀去了。

陽燦爛,明瑜心中卻陣陣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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