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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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麼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裡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麼?我還抱過你咧!”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麼高,嘴
也沒有這麼薄,而且終
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係,我卻並未蒙著一毫
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
,彷彿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⑺,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⑻似的,冷笑說:“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臺⑼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迴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在褲
裡,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
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
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
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阿!閏土哥,——你來了?
…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著嘴,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
…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
“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麼?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幹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菸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儘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臺,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裡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閒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是我們啟程的
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
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
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裡,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裡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麼高低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麼。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製的偶像麼?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註釋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號。
⑵猹:作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致舒新城的信中說:“‘猹’字是我據鄉下人所說的聲音,生造出來的,讀如‘查’。…現在想起來,也許是獾罷。”⑶大祭祀的值年:封建社會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動,費用從族中“祭產”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輪
主持,輪到的稱為“值年”⑷五行缺土:舊社會所謂算“八字”的
信說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來記一個人出生的年、月、
、時,各得兩字,合為“八字”;又認為它們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各有所屬,如甲乙寅卯屬木,丙丁巳午屬火等等,如八個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俱全。
“五行缺土”就是這八個字中沒有屬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等辦法來彌補。
⑸鬼見怕和觀音手,都是小貝殼的名稱。舊時浙江沿海的人把這種小貝殼用線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腳踝上,認為可以“避”這類名稱多是
據“避
”的意思取的。
⑹西施:秋時越國的美女,後來用以泛稱一般美女。
⑺拿破崙(1769—1821):即拿破崙·波拿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軍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擔任共和國執政。一八o四年建立法蘭西第一帝國,自稱拿破崙一世。
⑻華盛頓(1732—1799):即喬治·華盛頓,美國政治家。他曾領導一七七五年至一七八三年美國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獨立戰爭,勝利後任美國第一任總統。
⑼道臺:清朝官職道員的俗稱,分總管一個區域行政職務的道員和專掌某一特定職務的道員。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長官;後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務,如督糧道、兵備道等。辛亥革命後,北洋軍閥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稱道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