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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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岭峪公社代理书记潘苟世天亮从炕上一爬起来,想的就是一件事:今天要好好准备“接”县委书记李向南。

这件事害得他好苦,一晚上牵肠挂肚,接连做胡梦。按他自己的中医经来说,是脾之气不顺,肝火亦有些盛。他胡穿了衣服,趿拉着鞋,开门见山到了院子里,面对着鸟雀啾啾的横岭山刷了牙,扔下秃开花的牙刷,又拿起黑乎乎的巾,呼噜呼噜洗着脸。洗着洗着他停住,巾贴在脸颊上又转着脑筋,想着今天排下的阵势还有纰漏没有。把巾撂到盆里,一回屋,他的火腾地冒了上来。

老婆玉珍照例是蓬着头发,蜡黄着脸,盘腿坐在炕上磨磨蹭蹭一下一停地叠着被子。炕上七八糟,几条打补丁的红花布被子,被里早已由白变为黑,糟糟地团成几堆。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六岁、五岁、三岁,正在被堆上又滚又爬,又揪又打,她也没看见似的;顶多不急不慢地把扬着手要打二虎的大虎往边上拉一把;三虎一边哭一边在铺炕的油布上,她也不当回事,顺手拉过来一块脏布往他股下一。地下的盆还发着臊气。眼黑糟污烂。潘苟世刚往里一走,又蹚着昨晚没倒的洗脚水,铸铁盆重重地哐啷一声,磕在他脚脖上。他黑红的脸上涌怒气,充血的小眼睛溜圆地往外凸着。没见过这样窝囊废的婆娘,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眼啦。

“孩子打,孩子,你不管?瞎了眼啦。”他吼道。

“你也可以管嘛。”玉珍头也没回,不急不恼地说着,一边慢慢拉过被子来叠,顺手朝三虎股上打了一下,让他靠边。三虎哇哇地哭得更响了。

“你是牲口养的?”潘苟世瞪起充血的眼睛,这是他一贯用来骂老婆的话。他伸手从炕上抱起三虎,一边颠着哄儿子,一边嘴里继续空骂着老婆。三虎依然哭着,他便把三虎换到左胳膊颠着,右手指划着墙贴的戏剧连环画哄逗着。他喜古戏,京剧,河北梆子,山西梆子,都。墙上红红绿绿贴了《打金枝》、《宇宙锋》、《辕门斩子》、《借东风》、《桃园结义》的画儿。孩子还是哭,他抱着孩子到里屋转了转,里间摆刚刚开始油漆的一套家具,立柜、平柜、酒柜、写字台,栗子的油漆还未干,发散着浓烈的油漆味。没法转,又回到外屋,指着旧红漆柜上的玻璃罩座钟哄逗着:“钟钟,看钟钟。”还是不灵。他又把柜上放的一个旧式唱机嘎嘎地开开了,唱片悠悠地一转,锣鼓梆子一片喧响,开戏了,三虎这才着小眼不哭了。

“你少抱点孩子吧,别把你的病传染了孩子。”玉珍一边在炕上收拾,扫着炕,一边说。潘苟世有肺结核,还没除

“我知道。我的儿子,传染不了。”他又瞪起眼来。他看着老婆坐在炕上正给二虎穿衣服的背影,觉得哪儿也不顺眼。病病歪歪的样子,进门不会料家,出门不会做人,穿没穿样,走没走样,要不是她给自己生了三个大小子,他早就和她踢打婚姻了。他喜儿子。要是没有计划生育,他还要多生。他是独子,苟世这名字,是他一生下来算命先生给起的“狗屎”的意思。名字轻,为的好养活,后来上学才改为现在这两个字。别看他上过初中,在校还进修过,四十多岁,还算年轻,可这子孙堂的旧观念还强的,三个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大虎、二虎、三虎也是他起的得意的名字。虎有生气,百兽之王,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奉者。谁要夸他儿子有虎气,是博得他高兴的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吵归吵,骂归骂,夫还是夫。他把孩子撂在炕上,说道:“我先到前面去转转,回来吃饭。今天县里有人来。”他住在公社大院的后面,隔着一堵围墙“前面”就是指公社。

“老人的事到底怎么办?”玉珍问。明天是潘苟世的父亲去世三周年,这忌辰是大办还是小办?这个公社代理书记为此已费了好大思谋。

“当然办,按老规矩办。我不是说过了。”潘苟世在门口停住脚,转身说道。

“县委书记这两天下来,你不怕挨通报?”玉珍收拾着炕下的脚盆盆,慢声细气地说着。她是个棉花子,多也不嫌,多急也不着急,说话声没高过,有啥都能咽到肚里。

“老人受苦一辈子,这去世三周年,不办办怎么待?大不了不要这顶乌纱帽了。”潘苟世嗓门又高起来。

“顾县长要知道这事,会怎么跟你说?”一提顾荣,潘苟世没话了。顾荣是他最戴的上级。他原来在县农机厂当总支书记时,整人太多,积怨甚广,落实政策时成为众矢之的,子一天天很难捱,很多事情追责任都要落到他头上。他都准备卷铺盖回村教书了,顾荣把他保下来,三下两下,调他到公社当了个副书记,后来又代理了书记。说话,顾荣还会把这个“代”字替他摘掉,这是已经有过暗示的。他是个知恩必报的人,顾荣的话他怎么能不听呢?昨天去县城看顾荣,人家还一再提醒自己,啥事要添点脑筋,还笑着用了一句他悉的典故:“张飞还中有细呢,你不能光有勇无谋。”是的,新来的县委书记歹毒得很,拾掇起人来干脆利落,真要抓自己一个典型,就这一件事也能把自己了。到时候,还不是哭都来不及?孙子讲过,可胜在敌。要在政治上不失败,首先要注意自己没纰漏,不被人抓住把柄。这是他几经挫折得到的最大教训。

他痛苦了。竟然立在门口,两眼有些发呆起来。人一生有两大恩是必报的,一个是知遇之恩,像顾荣对他;还有一个就是父母的养育之恩。他十六岁那年正上初中,父亲伤寒高烧,他给父亲披上一块油布,冒着雨连走带爬,上坡过沟,背着父亲十里地,蹚过湍急的横岭河送到医院。因为跪着用膝盖爬坡,膝盖磨得骨头都出来了,血淋淋的。从那时起,他这孝子的名声就传开了。他惜这个名声,心中也真有那孝心,至今一想起父母省吃俭用,手战抖着把蛋换下的钱到他口袋里,供他上学,他就鼻子发酸。此恩不报,还算人吗?

“这个,等会儿再说吧。实在不行,叫叔伯和侄子他们出面办,我少面就行了。”说着,他一甩手。他甩手的姿势也是独特的,右肩低着,右手缩在下垂的衣袖子里,好像是唱戏的抖水袖,由里往外一甩。实在不耐烦了就连着甩几下。

“还有,你也别太死心眼了。”老婆在后面又有话了。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地往后甩了一下手,抬脚往外走。

“我看你对新来的县委书记有成见,群众对他印象都好的,叫他李青天。”

“他不是明摆着想排挤顾书记,想在古陵称王称霸?”

“他们的事,你也不都清楚,你别叫别人当使。”

“什么当使?我是自觉自愿,不能对不起顾书记。一个人要连这点好歹都不知,还算个人吗?”他唾沫星飞溅着。他是重视忠诚的,他常常给下属们讲:咱们起码要向诸葛亮和关羽学习,人要有人品,忠诚老实,鞠躬尽瘁。

玉珍想张嘴说什么,一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就不言语了。这个孱弱的女人原来在县招待所当会计,自从嫁给潘苟世,就又佩服他又怕他,也越来越担心他。他干事太凶太绝,谁要用上他了,他真能像条狗似地咬。农机厂干不下去了,垂头丧气了一阵,到了横岭峪公社又缓过气来,硬梆梆地抖起威风来。别看人们对他毕恭毕敬,但是,女人的眼睛却能看到隐藏在后面的各种不。她什么都不说,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什么都担心。潘苟世什么都说,什么都有态度,可他的眼睛其实什么都没看见,所以他也什么都不怕。

贵人抬步难。潘苟世刚出门,就差点和一个穿蓝帆布工作服的人撞个怀。原来是给他油漆家具的大老张,县木器厂的油漆工,横岭峪人。

“潘书记,头遍漆干了吧?今天该上二遍了。”他笑呵呵地放下油漆桶,老朋友似地随便拉过个小板凳。

潘苟世客客气气地把他让到屋里,又拿烟,又点火。有人说他见当官的后襟短前襟长,见老百姓是前襟短后襟长,也不尽然。不管是什么干部,只要是他属下,他都敢骂;可是非他属下,哪怕是个老百姓来找,他都客气得脸不离笑,手不离烟,又点头又哈。他明白自己的权力范围。

“这颜还可以吧?”大老张用手轻轻摸着油漆过一遍的家具,自我欣赏地上下扫看着。

“可以,可以。”潘苟世连连点头,他到外屋掂了一下暖壶,空的,便不地看了一眼老婆,玉珍立刻拎上暖壶出去了。他又回到里屋同大老张说话:“还是这深栗子的好,咱们看不惯那清淡水亮的颜。我本来不想做这些东西,我这个人不讲究这一套,在农机厂这么多年,也没做过一件家具。”大老张扭过头看了一下外屋放的两件旧家具,一个就是那个黑污油亮的红漆柜,还有一个同样黑污油亮的红漆方桌,再加上炕上两个黑糊糊的红漆木箱,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潘书记,你那是朴素嘛。”

“搞摆设讲排场有什么意思?无聊得很。现代化也不是在这儿化。”潘苟世烟吐雾说得起劲了,口气中带着鄙夷。他过去最厌恶别人家里左一套家具右一套摆设,水溜光净穷讲究,走进去手脚都没地方放,真不如一进家就拉过小板凳来坐自在。他一直以自己家的简陋为荣。但现在,眼前这套亮光光的新式家具面堵着他的嘴,话一拐弯就又转了:“这会儿是入乡随俗了。同志们都鼓动我闹,木料送到院里,也罢,随便闹上这两件吧。”说这话时他有无限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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