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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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什么破路什么破天气老不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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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围在他身边,瞪着眼看他,几个女兵恨不得和他一块骂,陪他一块哭。
老吴这时把自己背上的被包和锣鼓给一个男兵,对毕奇说:“来喽,老吴今天做老驴了。”他“吭哧”一声把毕奇背起来,又说:“我他妈的连自己儿子都没背过。”老吴背着毕奇走走歇歇,到达鼓动地点时,大部队早已过去了。晚上领导当全团人的面革了老吴鼓动队长的职。老吴对毕奇说:“我老吴为我老子都没受过这种气。毕奇你以后成了大音乐家可要孝敬老吴。”大家这时都围着炊事班的炊火烫脚,没有凳子,只能站着,先烫一只脚,再烫第二只。老吴却搬了几块柴让毕奇坐。有人逗毕奇,说毕奇认老吴做爹算了,老吴这么疼你,亲爹都不会帮你洗脚、挑水泡。
毕奇只笑,颗小虎牙。老吴捧着毕奇搁在他膝盖上的脚,上面的十几个水泡穿了刺,扎着引
体的头发,乍看快成仙人掌了。老吴说:“怎么样?毕奇,就差给你抓屎抓
了。”毕奇又羞了,说:“哎呀老吴!”老吴说:“屎
咋个了?毕奇也太纯洁了。未必马克思就不屙屎?”大家笑着说老吴反动;老吴太
,不配做毕奇的爹。毕奇这时抬起头,正好看见穗子。他笑了一下。穗子想,人们怎么了?从此对毕奇瞒下了她穗子闹得
城风雨的事了?军训期间除了演出几乎没人练功。谁都没这份体力。不演出的晚上,大家洗洗衣服,早早就滚地铺了。文工团住的是一所小学,后面有座破礼堂。
偶尔需要排练,就去那里。天刚亮穗子已练功练得一身汗,见毕奇一手提谱夹一手拎琴盒进来。他说:“小萧真刻苦啊。觉都不睡!”穗子说你不也刻苦的。毕奇一边摆好谱子一边说:“天天这么翻跟斗,非摔了不可。”穗子原以为她私练“抢背”并没人留心。她
下练功鞋,换了棉鞋,去取挂在锈铁钉上的棉衣。毕奇说:“哟快看!”穗子諕一跳,转过脸,见毕奇已经在她身后,离她半步远。他指着她侧
说:“你刚才伸胳膊我都看见你肋巴骨了,一条一条特清楚!”她笑起来,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舞蹈演员瘦得见骨,那是福气,举起胳膊还不见肋巴骨,在舞台上就成猪了。
毕奇像刚懂道理一样点头。穗子说:“你练琴吧,我练完了。”毕奇说:“我打赌你不到八十斤。”穗子把海蓝练功服袖子一,说:“那也比你有肌
!看见没有”她一捏拳,大臂上真出来个小疙瘩。毕奇便伸手上来摸了摸,说还真是肌
!他又用两个虎口一比,说:“你的
肯定比这还细。”穗子马上说不可能,我又不是只马蜂。她像所有舞蹈队女孩那样歪脖子拧下巴,嘴上是吵架眼里柔情似水。她在很多年后奇怪,经受了一场奇
大辱之后,她怎么仍在这个时刻跃跃
试地想作怪?毕奇说那我量量看。
他两只大胖手带着冻疮和松香粉末傻呼呼地卡了上来:“你看,差不多吧?也就稍微一扣扣儿!”他的手
得穗子
了,咯咯地笑着躲闪。毕奇说他打赌她腿上肯定没什么肌
。穗子不服,把一条腿单举起来,控在空中,缓缓划动,一面说没肌
能做这个?你掐表吧,十分钟之内我这条腿不带落地的!毕奇还是不以为然,穗子急了,说那你来一个试试!毕奇把腿一绷,说:“来,摸摸看,咱这肌
一块块都不含糊!”穗子觉得伸手去摸不大成体统,但又一想,男兵女兵常常在一块掰腕子,有时还会打闹得滚作一团,认为“不成体统”只说明自己思想复杂。
“思想复杂”是最刺痛穗子的一个罪名。
穗子思维飞转的时候,毕奇已捉住她的手,捺在他腿上。毕奇的腿果然结实。毕奇把她的手领到肚子上,说看看咱这腹肌!穗子彻底放心了:假如人们这时还不把她的事告诉毕奇,就不会告诉了。倒不是穗子对毕奇有非分之想,只是她太看重毕奇给她的这份平等和尊严。打靶之前出了事故:毕奇半夜口渴,起来喝水,喝了行军壶里灌的擦
油。每隔半小时,毕奇便要呕吐一次,腹泻一次。老吴忙坏了,打着电筒、架着毕奇在茅厕和宿舍之间飞快往返。最后仍是无济于事,还没跑到茅厕毕奇就不行了。
老吴咬牙切齿地说:“夹紧股、屏住呼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
”毕奇身体一垮,老吴知道这下好了,全到子里了。老吴怎么也拽不动毕奇。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老吴一说“总得洗吧?总得换
儿吧?”他就哭得更伤心。老吴很懂毕奇,他自尊心太强,宁死也不要人收拾他
子内被
消化过的
油。擦洗干净后的毕奇躺在被窝里,不理睬劝水劝汤的老吴。老吴明白他羞坏了,并且心里有太多的知恩和
,若要表达,更令他害羞。老吴说:“你
儿真做老吴儿子了老子给你抓屎抓
了。”到中午连军区首长都来看望毕奇了。然后毕奇就让首长的车给送到了军分区医院。一礼拜后毕奇还是吃什么吐什么,一个人瘦得只剩个大脑壳和一对大手、一双大脚。妞妞和丫丫从成都赶来。
妞妞一见毕奇眼圈也红了。丫丫把医生护士叫来大发脾气,说这么简单的病情都处理不了,干脆回老家做赤脚医生去。丫丫指示给毕奇用她带来的营养,又指示把毕奇同屋的三个病号搬出去。姐妹俩在招待所号了间房,一早便到毕奇
边来监督治疗,开始是把早餐带过来吃,后来洗漱、早厕都挪到了这边。毕奇脸上果真有了人
。一天早晨例行
血,妞妞见小护士扎得毕奇咧嘴,便斯斯文文地训导起来,说你以为人人都跟连队来的糙大兵似的,吃了你们的苦是哑巴吃黄连?一个老护士这时跑进来,一把逮住妞妞就往走廊里拖。
“今天让我逮着了我说怎么天天早上有人在女厕所大便不冲水!
…
”妞妞已给她拖到走廊上,一个劲地挣扎。老护士说:“去,把你拉的大便给我冲掉!”妞妞的白净脸涨得通红。丫丫跑出来保护姐姐,说:“你再敢不放手…放不放?
…
好,好。
现在不放,可就来不及了,马上你就要知道我们是谁了。”有人凑到老护士耳边告诉她:“这姐妹俩是司令员的女儿。”老护士说:“司令员的女儿就拉了大便不冲啊?”老护士这话非常在理,非常合逻辑,也非常有原则。连妞妞和丫丫都觉得理亏起来。但两人毕竟是女孩子,一口咬定老护士老眼昏花,诬陷好人。科主任这时开始查房,听走廊上便出来搞治安。丫丫和妞妞回到毕奇病
边,听老护士大声说:“司令员的娃儿也要讲卫生!不行让司令员自己来评评理!
…
”军训结束回到成都,是节前夕。老吴
代了毕奇如何吃药,如何休养,便匆匆回家探亲了。其实毕奇已经康复了,人也胖了不少,早就开始吃正常伙食了。初一早上他照旧练琴,结束后拿了饭盒到伙房打饭,这才记起初一伙房不开伙,而是分发给每人半斤面、半斤
馅,由大家自己去包饺子。
大家往往自己结伴,五、六个人合成一组,皮儿的皮儿,包馅儿的包馅,同时胡聊,或者逗嘴。穗子受到一组人的邀请,动得心也要化了。半年来这还是第一个集体向她展开怀抱。但她忽然发现各组都没有毕奇,知道他又躲到什么别人找不见的地方练琴去了。她便撒了个谎,说另外一组人已邀请了她。穗子撒谎是因为毕奇。假如她告诉人们,毕奇尚未入伙,大家一定会等他练完琴冒出来时,拉他入伙。那伙人里万一逗嘴逗得过分,说出穗子的事来,穗子从此连最后尊严也没了。她见过类似情形:斗争归斗争,事情一过半年,人们就会拿当事男女开玩笑,假如有人说:“唉,小萧,怎么不和你男朋友一块包饺子啊?”穗子在毕奇面前就原形毕
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毕奇给她的一份友情,基于他仍旧认为她单纯无
。半年中,从夏到冬,毕奇的友情成了穗子的空气和水。
她领到面和馅,等着毕奇。见到他,她说她起
晚了,别人都搭了伙,她只好单干。毕奇特别高兴,说我来皮儿吧,你这个南方佬儿肯定不会皮儿。穗子不动声
,把面和好,不紧不慢
起了面杖。毕奇大手直拍,连连喝采:“!南方人成这样也还凑和。”吃饭时毕奇谈到他母亲。他说他跟母亲每隔两天就通一封信。妞妞和丫丫接他去司令员宅子,也请他用司令员专线给母亲打电话。他忽然说:“你好像
离群众的。”穗子说:“没有啊。”
“你不太合群。”
“谁说的?”
“你说我呢,小萧,我合不合群?”穗子说你当然合群了,你群众关系最好了。他说:“咳,咱本身就是群众嘛。”说完他笑起来,大眼睛弯弯长眉飞舞,一点也没有平时怯懦木讷的样子。穗子想,毕奇倒跟她合得来,说不定他也拿她的友情当回事呢。她还发现毕奇有个不正常的地方:对别人的事,他一个字都不谈,似乎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周围的人怎样活着,亦似乎他知道也不
兴趣。
节之后,复员、转业的名单公布下来。名单里有老吴。老吴委屈冲天,说文工团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吃了柑子砍树、掏空了豆瓣酱砸酱缸。他在文工团领导面前却说另一番话:这么多年我老吴不是无怨无悔地做末席嘛?末席,就是最小一颗螺丝钉,只能由他这样思想过硬、不图名不图利的老同志来当。最后他老泪纵横,说毕奇和他处得跟爷儿俩似的,他走了,谁来照顾毕奇?毕奇可不是螺丝钉,而是主机哟。
老吴哭了一场又一场,有真哭有假哭,从文工团哭到政治部。最后政治部再三研究,结果是再次决定让老吴复员。老吴跟毕奇说,老子非去偷杆机关来,扫平文工团,扫平政治部。毕奇说机关
恐怕不好偷。老吴说,冲锋
也行。说着老吴两手抱着头,又哭了。而老吴却被惊险地挽救了下来。毕奇跟妞妞求情,妞妞又向她爸求情,在老吴将要踏上回他那小县城的火车之前,把老吴抢了下来。这桩事丫丫和妞妞、毕奇分歧颇大,她说老吴这种充数滥竽早该扔出去,正是他和你们要对中国音乐的悲哀负责。
丫丫说,知道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是什么吗?是艺术。老吴又恢复成一贯的老油条,嘴俏皮话牢
话,早上叫他起
出
,他仍旧说:“出你妈啥子
哟,把老子皮鞋都崴断喽!”和曾经不同的是,老吴开始收学生。他求爷爷告
的时候欠了一
股人情,政治部干部们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老吴这里来免费学琴。老吴到处跟人说,他们请我“误人子弟”我只好照办。他心里图得是和办实事的人搞好关系,就不会在下次转业中让文工团领导下他的毒手。一次老吴出差,把学生们
给毕奇。等老吴回来,一个学生说毕奇揍了他。老吴非常吃惊,问毕奇怎么回事。毕奇一口否认,说老吴你想我会揍他吗?我又不是他老师。老吴不知如何断案:懦弱的毕奇不可能揍人,也犯不上揍人。
而那学生的叙述又十分真,也难以****。那个八岁男孩甚至说毕奇的手又大又厚,熊掌一样拍下来时,让他
觉“剎时间天昏地又暗…”老吴觉得学生的形容是有
据的。他又回去找毕奇。毕奇正练琴,老吴坐在一边等。他明白毕奇对什么都无所求,只求一份清静,在他练琴练到一半时不被打断。一支练习曲圆
结束,老吴还等。他知道毕奇刚拉完曲子你说什么他都不明白,或者明白了也靠不住。得等他自个醒过懵来,主动和你说话,才是有效的。终于毕奇看见钢琴凳上坐着个人。是老吴。他说:“哟,老吴啊。”老吴说:“你小子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揍没揍那个娃娃我都无所谓,但你必须说实话。”毕奇急得更口讷了,说:“我凭什么揍…揍他呀?就他、他也配我揍他?”
“那他凭什么胡编啊?”
“那、那我怎么知道?”
“毕奇,他爸可是管着干部提升、调任、转业的哟,他回家告你一状,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毕奇瞪着眼,瞪着自己黑暗莫测的前途似的。
好一阵,老吴觉得他确实无辜,只好走了,说:“好吧,你练你的琴吧。我想法拉拢腐蚀那小王八羔子,豁出去这月四两糖果都给他吃。”老吴走到门口,照例问毕奇有什么事托他办。毕奇从口袋出一封信,请老吴替他扔邮筒里。老吴拿着毕奇给他母亲的信,向文工团大门口走。司务处没开门,他买不了邮票便在台阶上坐下来,晒着早
的太
。毕奇给他母亲的信没有封口,他看得见湮到劣等信纸背面的字迹。毕奇用英文给他母亲写信,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而老吴会读英文,倒是一个秘密。老吴嘴巴很浑,心里一点不浑,知道胡言
语都不要紧,会英文却是会惹“里通外国”的祸。因此文工团的人没一个知道老吴在高中还用一口“椒盐英文”朗诵过莎士比亚。老吴想,这时闲着,不如用毕奇的信测测自己英文水平,看是不是忘光了。
打开的信纸上毕奇这样写道——亲的妈妈:原谅我前天没有按时给您写信。出了一件事:我揍了老吴的一个学生。我指出他方法完全不对,他不但不听,还说吴老师就那样教他的。我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我其实揍的不是这个八岁的孩子,尽管他愚蠢而可憎,我揍的是那个更愚蠢可憎的老吴。他这样一个大蠢才已给音乐造成极大危害,还嫌不够,还要造就一帮小蠢才,共同来祸害音乐。上封信我告诉您,我怎样替这位大蠢才求情,免去他的转业(当时我一听说他被处理转业,心里大声为领导们叫好;这些狗
不懂的领导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现在我觉得自己也很蠢,只想留下他为我洗衣服刷鞋套被子,就忘了他在我身边将长期用他的琴声折磨我。我几次想告诉他:你也别费劲拉提琴了,不管你怎么拉听起来都是板胡。
我的痛苦在于整个乐团都是老吴这样的人,既无天分又无素养,并且愚蠢得可怕。他们前天晚上很神秘地请我去布景库房,说有一个秘密音乐会。库房的门窗还用棉被遮了起来。有人打开一架留声机,宣布“音乐会”开始。等结束拉亮灯时,我发现所有人都两眼痴呆,含着眼泪。您知道什么让他们这样动吗?《梁祝》。连《梁祝》这样肤浅庸俗的东西也能把他们打动成这样!这一点倒是妞妞和丫丫胜过他们了。至少她们不会用《梁祝》来开音乐上的洋荤。尽管这两姐妹也是一对白痴,毕竟在音乐上见了点世面,知道拿门德尔颂、布拉姆斯装装门面。对了,我忘了把丫丫找出的一张父亲的演奏唱片寄给你。上面还有父亲的相片。不知她挖空心思找它时什么
觉。难道不觉得
荒谬?她的父亲把我的父亲当成凶恶的敌人。我常常想拒绝她们的邀请,但又经不住打免费长途的
惑。毕竟我能常常听见您的声音啊。而每次到她们家,我就更讨厌她们。
文工团的白痴们尽管不可饶恕,毕竟还辛苦卖力;而她们会什么?什么也不会。两条生在特权里的寄生虫。每回坐在那个巨大的客厅里,我就想,我原该拥有这一切。她们把我的夺走了。您上封信提到要为我抄的“巴哈”我已从刘教授那里借了一份,那个姓萧的女孩会帮我抄。她抄谱抄得还不错,加之她十二分的巴结。本来我听说她的家境和我们相仿,倒和她有同病相怜之,不料她倒同我热切起来,好像我不知道她在夏天挨批斗的事情。我以为我们这样家境的子女一旦有机会就会殊死奋斗,看来不尽然,也会出她这样的败类。不过我还是会让她帮我抄谱子的。
看她讨好的样子,我心里好笑:难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孩?难道我会受你勾引?成都的天气已转暖,我手上的冻疮也该好了。北京的风沙季节快到了,您要保重。谢谢李楠叔叔,他的推荐虽然失败了,但我仍会一天也不松懈地练琴,音乐学院我总有一天进得去,也许不是去做学生。也许是做一个偶像,当一个偶像树起来后,没人在乎他从什么家庭背景中走出来,您大概又要叫我“做梦者”了。起号响了,我得像身边所有虚度年华的人一样进行愚蠢的一系列活动去了。
想念您的奇奇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