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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告诉过我,那时追你的人,姓林的就有三四个呢!”

“咳。”小玉母亲暖味地叹了一声。

“阿母,你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嘛?”

“死囝仔,”小玉母亲沉下脸来说道“你阿母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关你什么事?”

“你跟那么多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你怎么知道资生堂那个林正雄一定是我父亲呢?”

“傻仔,”小玉母亲摸了一模小玉的头,瞅着他,半晌才幽幽地说道“你阿母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阿母——”小玉突然两只手揪住他母亲的襟,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颗头,象滚柚子一般,在他母亲那丰脯上擂来擂去,两只手撕,把他母亲身上那件菜青的绸裙扯得嘶嘶的发出裂声来。他的肩膀猛烈地搐着,一声又一声,好象什么地方剧痛,却说不出来,只有干号似的。小玉母亲被小玉摇得左晃右晃,几乎搂不住了。她前鼻涕、眼泪、西瓜水给小玉涂得一块块的印,她额上脸上汗水淋淋漓漓的泻着,把她一张涂得浓脂粉的面庞,洗得红白模糊。她一直忙地拍着小玉的背,过了半晌,等小玉稍微停歇下来,她才解下头发上扎着的一块手帕,替小玉揩脸,又替他擤鼻子,一面哄着:“玉仔,你听阿母讲。早起我到火旺伯那里,对他说:‘火旺伯,今天夜里,我们玉仔要回来探望阿公呢,你们那对猪耳朵一定要留给他啊!’火旺伯他们去年生意做得好,今年拜拜舍得花钱。火旺伯笑眯眯说道:‘秀姐,你那个小囝仔肯回来看阿公,十对猪耳朵也留给他!’我去看来,那对猪公的耳朵,又肥又大,他们卤得浸碱浸碱的,才好吃呃!”小玉那双桃花眼肿得红红的,两道鼻涕犹自挂着,他母亲对他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呼的一下,把出来的鼻涕又了进去,双肩兀自在动。

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分,三重镇的大街小巷,老早的了。吃拜拜的人从各处峰拥而至。做拜拜的人家,酒菜挤到了屋外来,骑(?)楼下,巷子里,一桌连着一桌,大块大块的肥猪,颤抖抖的,堆成一座座小山,油亮亮,黄晶晶的猪皮,好象热得在淌汗。有些人家,在庙里祭供的神猪刚抬回来,歇在门口,几百斤重的一只硕肥猪公,便惬惬意意地趴卧在牲架上,身上披了红布,嘴里衔着—枚鲜红的桔柑,刮得头光脸净,眯着一双小眼睛,好象笑得十分得意的模样。酒菜多是前一天都做好的,摆在桌子上,一大盘一大盘都在发着馊,混着香烛的浓味,氲氤氲氤地浮撒起来。一点风也没有,三重镇上空那层煤烟,乌地便罩了下来,一张张油汗闪闪的脸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黑烟,可是人们的胃口却大开起来,大啃大嚼,一碗碗的米酒淋淋泻泻地便灌了下去,整个三重镇都在叫喊腾。

火旺伯家的拜拜果然丰盛,一桌十六盆,还有许多海味:烤花枝、凉拌九孔,全鱼就有三条,红的红,黄的黄,张嘴竖目地躺在盆里。火旺伯挟了一大块卤得黄油滴滴的猪耳朵搁在小玉碟子里,张开缺了门牙的秃嘴巴,一脸皱纹笑道:“玉仔,快吃,吃了长两只猪耳朵象猪公那么大!”小玉笑得晃,抓起那块猪耳朵便往嘴里得一嘴的,两腮都鼓了起来,那块猪耳朵尖上犹自带着几竖起的猪,小玉也下去了。火旺伯又扯了一只当归鸭的大腿放在我碗里,一瓶福寿酒也搁在我们面前,他摸摸我和小玉的头,要我们呷酒。小玉母亲老早喝得一脸醉红,头发也用手帕扎了起来,隔看桌子便跟火旺伯的大儿子斗发对上了“八仙、八仙”地猜起拳来。三拳两胜,小玉母亲输了,三杯的福寿酒,一杯一杯地灌得一滴不剩,喝完,还很有气概地把杯子倒过来一亮,给大家看,全桌人于是都喝采起来。火旺伯乐得秃嘴巴张起老大,摇着头叫:“呵——呵——”小玉和火旺伯那个爆得—脸青痘的小儿子福也对上了手。他们一拳一杯福寿酒。小玉要我监酒,他说阿福最会赖帐。头一拳,福一个“全福寿”便把小玉吃住了,福喜得擦拳磨掌,拿起杯子便要灌。

“莫要急,等我先吃块猪耳朵。”小玉抓起一块猪耳朵,咽了半天。福等不及了,卡住小玉的脖子要灌他,小玉一把推开他,笑道:“喝不是喝,怕什么?”第二轮,小玉叫“四季财”出了两个指头,发叫“五金”也出了两个指头,一看输了,赶忙又加了一个,嘴里犹自叫道。

“小玉又输了!小玉又输了!”

“伊娘咧,”小玉急得一脸通红“你是个大癞子,这么会撒赖!”说着倒了一杯酒也要去灌福,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难分难解,福却突然间抬起头叫道:“你看,小玉,山东佬来了!”

“在哪里?”小玉霍然立起身来,手里的杯子琅铛一声跌到桌上,溅得一桌子的酒,两头张,一脸惊惶。小玉母亲却赶了过来,猛推了福一把,叱道:“死郎,你骗我们玉仔做什么?”她转过身去拍看小玉的背说道:“莫怕,玉仔,他来了又怎的?他又不是阎王?他敢动你一头发,阿母跟他拚命!”

“莫要紧,莫要紧,”火旺伯也嘴叫道“玉仔,呷酒,阿公再给你一块猪耳朵。”小玉坐了下去,一声不响,啃起猪耳朵来。福在旁边一直向他挤眉眨眼笑。小玉装做没有看见,迳自地倒了一盅福寿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吃完拜拜,小玉母亲已经喝得七八成了。她扶着小玉的肩膀趔趔趄趄地走回家中。一进门,她便把脚上一双漆金凉鞋踢掉了,身上那件菜青的绸裙子也卸了下来,里面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黑衬裙,小腹箍得成了两节。她扎头发的手绢松了,几绺发掉落到脖子上,给汗浸了,一条条垂挂着,她脸上的脂粉老早溶成红白一片。她坐到一张长凳上,张开两只腿子,用手在面上扇了两下。她把小玉拖了过去,按到她身旁,一双泡泡的桃花眼,惺惺忪忪,瞅着小玉,半晌,她用手将小玉额上的汗水抹了一把,撂掉,才叹了一口气,口齿不清地说道:“玉仔,你知道,你阿母是要你回来的。”

“我知道。”小玉低着头应道。

“那个山来佬,脾气爆,他对你阿母还不错的。有两个钱便拿回家来,而且外面又没有女人。玉仔,你要明白,你阿母现在不比从前,人老了,不中用了一”小玉一直垂着头,两手撑在凳子上,肩膀拱得高高的。

“其实山东佬对你本来也不错的。也难怪他,你做出那种事来—一”

“阿母,我要走了。”小玉立起身来说道。

“你不在这里过夜么?”小玉母亲也站了起来。

“不了,我在台北还约了人。”小玉拾起了桌上那包袱便要往大门走去,小玉母亲却一把将包袱攫了过去,她跑到供案那边,将案上供着的两盘红镙(?)一共八枚,倒到包袱里,打了两个结才拿去给小玉,挂在他手臂上。我们走出大门,小玉母亲打着赤足又追出了两步,说道:“下个月七号,他要到台中去两天,我再给你带信吧。阿青,你也—起来玩噢。”我们上了回台北的公共汽车,我问小玉:“今晚你不到‘老窝’去报到么?”

“不去,我要到天行去找吴老板。”

“你又去吃回头草。”我笑道。

吴老板在西门町开天行拍卖行,是小玉的老相好,对小玉殷情过一阵子,小玉嫌老吴一嘴烂牙齿,有口臭,便不理他了。

“吃吃回头草有什么关系?”小玉冷笑道“反正我又不是一匹好马。老吴从前答应要送我一只手表的,我这次去向他要。”

“你专会敲老头子。”我说。

小玉却伸出他的左手,手梗子光光的,他从前戴着老周送给他的那只工表,常常举起手亮给别人看,说:“老周送给我的。”

“我记得我念小学六年级,火旺伯买了一只工表给福,福带到班上,整天把手甩到我脸上说:‘我老爸买给我的。’有一天上体育课,他把手表在教室里,我去偷了来,晚上带了一夜,第二天,我把那只表丢到沟里,让水冲走了。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想要一只工表。”公共汽车走到台北大桥上,因为回台北的人多,桥上车辆挤得的,公共汽车走得非常迟缓。我伸头到车窗外回首望去,三重镇那边,灯火朦胧,淡水河里也闪着点点的灯光。天上一轮红昏昏的月亮,悬在三重镇那污黑的上空,模模糊糊。我突然记了起来,那次我带弟娃到三重美丽华去看小东宝歌舞团表演,母亲在台上踢着腿子,她那涂了脂粉的脸上,竟是笑得那般吃力,那般痛苦。那晚我和弟娃乘公共汽车回台北,走到台北大桥上,弟娃伸出头到车窗外,频频往三重那边望去。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在发冷汗。

“你在看什么,阿青?”小玉问我。

“看月亮。”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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