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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个吧?”男护士指了一指胖少年,悄声问道。
“不是——先生——”我说道。
“他是个白白瘦瘦的孩子,剃着个青亮的和尚头的。”中午,台北市已经罩入了暴风半径,风势一阵比一阵猛烈起来。仁路两旁高大的椰子树给风刮得枝叶披离,长条长条的大树叶,吹折了,坠落在马路上,萧萧瑟瑟地滚动着。杭州南路一
电线杆倒成了四十五度角,一束束的电线,松垮了下来,垂到地上,
通警察正在吹着哨子指挥车辆绕道而行。马路上的行人,都给吹得摇摇晃晃。一个女人的一把塑胶花雨伞,嗖地一下给刮到了半空中,象
了线的风筝,载浮载沉地飘摇起来。一阵暴雨,重庆南路马上淹没了,黄浊浊的小川,在路上急湍地蛇行着。衡
街成都路两旁骑楼上竖立的商店招牌,给风笞达得惊惶失措,一齐在哐啷抖响。
“大三元”吹落了,洋铁皮的招牌框在柏油路上翻滚,发出尖锐的声音。我坐公共汽本赶回西门町,银马车停业一天没有开门。我到饥饿起来,可是西门町一带的小吃店,大都关了门。我顶着风走到武昌街,希望能够在那里找到几家摊贩。有几个卖水果的正在收拾摊子,推着推车,提早回家。一阵狂风
面卷来,几个摊贩同时都弯下身子,拚命顶住
载着香瓜、芭乐的推车。遥遥落在最后面的一个摊贩,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人,一头的长发给风吹得
飞,她穿着一条土红的布裙,裙子也吹了起来,
出她那双青白的小腿。她那架推车上,堆
了鲜红的西洋柿。女人整个人都往前倾斜,肩膀抵住推车,然而她那细弱的身躯,竟敌不过猛劲的风势,呼呼两下,给
得一连往后踉跄。她脚下一松,一下坐跌到地上去,推车前后一颠簸,哗啦啦便震落了十几枚西洋柿,鲜红的滚得一地。我赶忙跑过去,抓住推车手柄,将车子稳住。女人从地上挣了起来。她看见一地的西洋柿,有几枚还浸在污水里,痛惜叹道:“嗳。”她捞起裙子,弯下身,去将地上那些红柿子,一只只拾了起来,兜在裙子里。她把几枚没有跌伤的,用裙角揩了一揩,仍旧放回推车上,剩下五六枚,跌得裂开了,果汁淋淋漓漓
了出来。女人挑了一枚特别大的,递给我道:“我们吃掉吧——这些卖不出去了的。”我也不客气,道了一声谢,便接过柿子,大口啃了起来。柿子
透了,沁甜如
。女人自己也挑了一枚,跟我两人立在风中,一同吃着跌破的柿子。她大约二十七八岁,深坑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大概刚使过劲,青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大约她看我吃得兴高采烈,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从容地注视着我,笑道:“很甜呢,是呀?”说着她又递了一枚跌伤了的柿子给我。我有许多年没有吃过这种透
沁甜的西洋软柿了。我记得那年母亲离家出走的前两天,她对我突然变得异样的温柔起来,那天她买了几枚西洋柿回家,竟意外的把我叫到天井中,坐在矮凳上,跟她一块儿剥柿子吃。那几枚西洋柿已经烂
,手一撕,皮便扯掉。母亲剥好一枚柿子,自己先咬了一口,惊喜地叫道:“真甜阿!”顺手便把剩下的半枚递给我,我咬了两口,果然甜丝丝的,却又带着些许柿子特有的涩味。
“好吃么?”母亲微笑道,她摘下手帕来,替我拭去口角上的柿子汁。大概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对我那样亲昵过,她那次突发的抚,使我
到受宠若惊,而且惶惑不解,竟至于有点尴尬起来。
“黑仔,你知道么?你阿母小时卖过柿子的呢!”母亲若有所思地追忆道。母亲很少提起她在桃园乡下养父母家的生涯,偶尔提起,也是一片忿恨。
“我们乡下园里,有十几棵柿子树,就在池塘边。柿子了,吃不完,你阿婆便叫我拿去镇上去卖,卖不掉的,我就统统自己吃掉——”母亲说着咯咯地笑了“—一吃多了,肚子发疼!”母亲笑得前俯后仰,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一匹黑锻似的波动起来。我看见母亲笑得那般开心,乐得象个小女孩一般,也跟着她笑了起来。那是唯一的一次,我们母子俩在一块儿笑得那般忘情。两天后,母亲便失踪了。
“我要买两斤柿子。”我对那个摊贩女人说道。
“十五块一斤——”她打量着我说,随着挑了四枚最大最鲜红的,用秤秤了一下,递给我看,风把秤锤吹得飘起来。
“两斤二两,就算你两斤吧。”她好意地说道。
“谢谢你。”我道了谢,把三十块钱钞票了给她。
她将钱收到裙子口袋里,推起她的车子,顶着风,吃力地行走下去,她的头发,在风中,飘得老高。偶一回头,她望着我,却又笑了,我捏着那袋柿子,乘上了公共汽车,往南机场去。我要把那袋又红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给母亲。
到达南机场克难路母亲居住的那间碉堡似的暗
的水泥楼房里,来开门的,又是上次那个额上生
了白瘢的老太婆,她见了我,没等我开口便说道:“你是阿丽的大儿子阿青,是么?”
“我给阿母送点东西来,阿巴桑,”我应道。
老太婆让了我进去,走到里面那间昏幽的厅堂,她止住我道:“你稍等。”说着她迳自蹭到里面,搬出一只竹篾编的箱笼来,嘭地一下搁到地上,掀开了盖子,吁吁地指着笼子里说道:“阿丽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了。”竹篾笼里,
了破烂的衣物,母亲上次身上裹着的那件透着药味的黑绒线衫也覆盖在里面。老太婆弯下身去,伸手到笼子里翻掀了一阵,把母亲两件斑斑点点泛了黄的亵衣也扯了山来,笼里发出一阵刺鼻的怪味。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呢,就拿几件去。”老太婆仰起面对我说道。
“是几时的事——”我悄声问道。
“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老太婆偏过头去,眯起眼睛想了一下问道,她脑后吊着的那一小团稀疏的发髻,好象随时都会剥落似的。
“是中元节,七月十五。”
“对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断的气。”我双手紧捏住那袋柿子,看着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笼子里的破烂左翻右翻,半天她立起身来,拍了一拍手,唠噔起来:“阿丽病了那么久,在上都睡了三个多月,用了多少钱,你知道么?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家啦,很艰苦呢。这次事情,火葬费就是三千块——一是阿丽自己要烧的,我们是遂她的愿。老实说,我儿子也算对得起她了——”老太婆又砸嘴又叹气,向我数说,她看见我没有答腔,一直瞅着竹篾箱笼里那一堆破烂,她便冷笑了一声,说道:“她那只金戒子么?值几个钱?早赔进去了。你今天来,来得正好。你阿母留下了话:无论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你们家去,葬在她小儿子的旁边——”
“她的骨灰放在哪里?”我打断了她的话。
“大龙峒大悲寺,我们已经跟庙里的老师傅讲好了,你自已去取吧。”大悲寺是一个破旧荒凉的庙宇,四周围着七零八落的违章建筑。有些贫苦老人无处安身,便挤到寺里去栖住去了。我进到寺内,看到里边三五成群,衣着褴褛的老人,拱缩在一堆。有的在条凳上呆坐,有的头接耳在私语。一个小沙弥引我去见寺里住持,他是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脸皱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躯,干枯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说明来意,老和尚的听觉失灵,我讲话,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张瘪得深坑下去的秃嘴巴,一径开翕着,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边喊了几次母亲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似的,点了点头。
“黄——丽——霞——她是半个多月以前进来的吧?”老和尚的声音颤抖而沙哑。
“是的,老师傅。”
“他们说,她在等她的儿子,等他来领她回家——”
“我就是她的儿子,黄丽霞的儿子,”我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咳。”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地念了几句,然后朝我摔了一下手,说道:“跟我来吧,小弟。”老和尚颤巍巍地走了出去,一阵劲风把他那袭袈裟吹得抖瑟瑟地飘起,他那枯瘦的身躯连晃了几下。我跟在他身后,向寺庙右侧的极乐殿走去。殿里是置放灵骨的所在,里面暝暗,靠正面墙有一个三叠层的木架,密密地排着三排一只只酱黑圆肚子的骨灰坛,木架上端点着一盏黯淡的长明灯。骨灰坛上都贴了标签,有的年代久了,没人收葬,坛上积了一层灰,标签变得焦黄,上面的姓氏字迹都模糊了。
“黄丽霞在这里。”老和尚走过去,弯下身,颤抖抖地伸出手来,按到第二排左边第四只坛子上。我赶忙蹭过去。那是一只新坛子,在幽暝中,还微微地反着光。标签是白的,上面写着“桃园黄丽霞”几个字。骨灰坛约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糙,挤在几个骨灰坛的中间。
“你来把你母亲带走吧。”老和尚回头向我说道,我将手上那袋柿子挟到腋下,佝下身去,双手将母亲那只骨灰坛捧了起来。
“老师傅,我要到殿上去上一炷香。”我对老和尚说道。老和尚点了点头,他那张坑下去的瘪嘴开翕了两下,然后蹒跚地引领着我,踱过走廊,往正殿上走去。到了大悲殿门口,他却止住了脚,对我说道。
“小弟,把你的母亲放在殿外头,里面有佛祖菩萨,她是不能进去的。”我把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大悲殿门槛外面地上,步入殿内,殿门上端悬着一块乌木横匾“苦海慈航”四个大字金漆已经剥落,木匾齐中间开了一道裂痕。殿内神龛暗沉沉的,布了灰尘,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金面熏得焦黄,莲座也缺裂了。供台上供着香烛果品,风从殿外卷进来,吹得香烟
绕。我把那几枚鲜红的西洋柿搁到台上的供碟里,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因为风大,划了三次火柴才点燃,一阵浓郁的香烟扑到脸上来,熏得我的眼睛酸辣辣的。我双手握住那炷香,
到台上一只蓝瓷香盆里,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的佛橡面前,跪拜了下去。我自己从来没有进过寺庙,烧香拜佛。可是记得小时候,每年观音诞,母亲便买了香烛到板桥那间香火鼎盛的观音庙去进香。有一次她带了我和弟娃一块儿去,要我们跟她一同跪拜观音菩萨,她那娇小的身躯匍匐在观音大士的脚下,一头的长发几乎吊到了地上。母亲双手合什,嘴里喃喃念念,在祈求倾诉,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闪烁得厉害,在发着异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节,我去探访她,她紧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里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生的罪孽。那时她那双变成了两个黑
的眼里,也那样充
了惧畏和惊惶。母亲大概一生都在害怕着什么,所以她那双眼睛才会那样一径闪烁不定,如同一双受惊的小鹿,四处
窜。一辈子,她都在惊惧,在窜逃,在
,她跟着她那些男人,一个又一个,飘泊了半生,始终没有找到归宿,最后堕落瘫痪在她那张
棉被发着汗臭药味的破
上,染上了一身的恶毒——她临终时,必是万分孤绝凄惶的。然而她那具残破的躯骸已经焚烧成灰,封装在殿外那只
陶的坛里,难道坛里的那些灰烬仍带着她生前的罪孽么?我朝着佛祖一头磕了下去,额头抵住佛殿冰凉的磨石地上。
“小弟,快送你母亲回去吧,大风要来了——”祈求完毕,老和尚颤着声音向我招手道,他企立在殿外的石阶上,他身上那袭黑袈裟,给风吹得急切地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