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知縣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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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丙的身上不但散發着撲鼻的惡臭,還散發着人的熱量。他簡直就是一個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爐子啊,如果他還有五臟六腑,他的五臟六腑已經烤炙得不成模樣。他的嘴已經乾裂得像焦煳的樹皮,頭上的亂也如在炕蓆下烘烤了多年的麥草,只要吹一個火星,就會燃燒,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斷裂。但他還沒有死,他還在息,息的聲音還很大,他的兩肋大幅度地起伏,腔裏發出呼隆呼隆的疾響。

看到餘來到,趙甲和眉娘暫時地停止了手中的動作,眼巴巴地望着餘,目光裏出企望。餘屏住呼,伸出手掌,試了試孫丙的額頭,他的額頭像火炭一樣幾乎把餘的手指燙傷。

"老爺,怎麼辦?"趙甲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六神無主的神情,老雜種,你也有草雞的時候!他焦急而軟弱地説,"如果不趕快想法子,他活不到天黑…"

"老爺,救救俺爹吧…"眉娘哭着説,"看在俺的面子上,救他一命吧…"餘沉默着,心中哀傷,為了眉娘,這個愚蠢的女人。趙甲怕孫丙死,是為了他自己;眉娘怕孫丙死,是喪失了理智。眉娘啊,他死了不是正好離苦海升人了天界嗎?何必讓他忍受着蓋世的痛苦苟延殘去為德國人的通車大典添彩增光。他活一刻就多遭一刻罪,不是一般的罪,是刀尖上的掙扎,是油鍋裏的煎熬啊;但是反過來想,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傳奇和悲壯,就讓百姓們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記,就是在高密的歷史上也是在大清的歷史上多寫了鮮血淋漓的一頁…前思後想,左顧右盼,心中車輪轉,餘失去了決斷。救孫丙是順水推舟,不救孫丙是逆水行船,罷罷罷,難得糊塗啊!孫丙,你覺怎麼樣啊?他艱難地抬起頭,嘴哆嗦着,發出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從他的眼縫裏,出了灼熱的黑裏透紅的光線,好像穿了餘的心臟。孫丙巨大而頑強的生命力讓餘受到了猛烈地震撼,一瞬間餘到自己的心中只有一個強烈的信念:讓他活下去,不能讓他死,不能讓這場悲壯的大戲就這樣匆匆地收場!

餘吩咐兩個行役,去搬請縣裏最好的醫生:南關擅長外科的成布衣,西關於內科的蘇中和。讓他們帶上最好的‮物藥‬,用最快的速度趕來,就説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誤者,殺無赦!——兩個衙役飛跑着去了。

餘吩咐一個衙役去紙紮店搬請紙紮匠人陳巧手,讓他帶着全部的傢什和材料立即趕來,就説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街役飛跑着去了。

餘吩咐-個行役去成衣店搬請裁縫章麻子,讓他帶上全部的傢什還要他帶上兩丈白紗布立即趕來,就説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衙役飛跑着去了。

四擅長外科的成布衣和於內科的蘇中和在街役們的引領下,前腳後腳地登上了昇天台。成布衣瘦高個子,黑臉膛,嘴巴溜光,全身上下沒有多餘的,顯示出一種乾巴利索的勁兒。蘇中和富態大相,五短身材,一個光溜溜的大頭,下巴上生長着一部繁茂的花白鬍須。這兩位都是高密城裏的頭面人物,當年餘與孫丙在縣衙鬥須時,他們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積極的看客。蘇中和揹着一個碩大的背囊。成布衣夾着一個白布的小包。他們都很緊張。成的臉黑裏透出灰白,看樣子他很冷;蘇中和臉白裏透黃,油汗,看樣子他很熱。他們跪在高台上,還沒及説話,餘就把他們拉了起來。餘説,事情緊急,有勞兩位聖手玉趾。眼前這人是誰你們都知道,他為什麼這個樣子待在這裏你們也都知道。袁大人嚴命:必須讓他活到八月二十。今是八月十八,離袁大人為他規定的死期還有兩天兩夜。看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為什麼把你們請來,請二位近前,施展你們的本事吧!

兩個醫生相互謙讓着,誰也不肯先上前去診治。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產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個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着嘴巴偷笑起來。餘對他們的看起來彬彬有禮但實際上油滑無比的形狀十分反,便嚴厲地説:不要推讓了,萬一他活不到二十死去,你——餘指着成布衣説;你——餘指着蘇中和説;還有你們——餘的手在高台上繞了一個圈,説;當然還有我,我們大家,都要給他陪葬——餘指着孫丙説。高台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兩個醫生更是目瞪口呆。餘命令成布衣,説: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翹腿躡腳地走上前去,那模樣好似一條想從案子上偷吃的瘦狗。近前後他伸出一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從孫丙肩上探出來的木橛尖兒,然後又轉到孫丙身後,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細長的手指動搖了木橛子的首尾時,便有花花綠綠的泡沫冒了出來,腐的氣味令人窒息,蒼蠅們更加興奮,嗡嗡的聲音震耳聾。成布衣腳步踉蹌地來到餘的面前,雙膝一軟就要下跪。他的瘦臉搐着,嘴巴歪着,一副馬上就要放聲大哭前的預備表情。從他的嘴巴里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話語:"老爺…他的內臟已經壞了,小人不敢動手…"

"胡説!"趙甲雙目圓睜,目光視着成布衣的臉,嚴肅地説,"俺敢擔保,他的內臟沒有受傷!"他把目光轉移到餘的臉上,繼續辯白着,"如果他的內臟已經受傷,那麼,他早就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現在。請大老爺明察!"餘略一思索,道:趙甲説得有理,孫丙的傷是在腠理之間,膿淌血,不過是傷口發惡。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讓誰治?

"老爺…老爺…"他囁嚅着,"小人…小人…"不要老爺小人地耽擱工夫了,餘灑地説,你大膽動手,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成布衣終於把膽子壯了起來。他下了長袍鋪在台上,把辮子盤在頭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後就要水洗手。小甲飛跑下台,提上了一桶淨水,伺候着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將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長袍上解開,顯出了包袱裏的內容:一大一小兩把刀子;一長一短兩把剪子;一一細兩把鑷子;一大一小兩個橛子;大瓶子裏是酒,小瓶子裏是藥。除此之外還有一團棉花,一卷紗布。

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開了孫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擰開酒瓶子將酒倒在棉花上。然後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擠壓擦拭着橛子出口和入口處的皮,更多的血和膿出來,更多的臭氣散發出來。孫丙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從他的嘴巴里發出了一聲接一聲的令人頭皮發緊、脊背發冷的呻

成布衣在替孫丙療傷的過程中顯然恢復了自信和膽氣,職業的榮耀壓倒了他的恐懼。他竟然停止了治療,不是弓着而是直着來到餘的面前,用一種驕傲而霸道的口吻説:"老爺,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擔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復健康…"餘打斷了他的話頭,用嘲的口吻説:如果你願意把這橛子釘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臉頓時變得灰白了,剛剛直起來的馬上就彎了下去,目光也隨着變得閃閃爍爍。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孫丙身上的傷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竹籤子從那個紫的小瓶子裏挖出一種醬紅的油膏,塗抹到孫丙的傷口上。

治療完畢,他躬身退後。餘命令蘇中和上前診治。蘇顫顫抖抖地靠上去,把一隻留着長長指甲的手高舉起來,去摸孫丙的被綁在橫木上的脈搏,他那副高舉着手、傾斜着肩膀、低垂着頭沉思默想的樣子,顯得既好笑又可憐。

望切完畢,蘇中和曰:"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乾舌焦,面孔腫脹,體膚高燒,看似大熱之症,但脈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葱管,實乃芤脈失血之相。此乃大虛若實、大虧若盈之症,一般庸醫,不知辯證施治,必按熱症處理,亂用虎狼之藥,如此則危乎殆哉!"蘇中和不愧是三代名醫,見識果然與眾不同。餘對他的分析甚為歎服,急忙説:處方!

"急用獨蔘湯灌之!"蘇中和堅定地説,"如果每天灌三碗獨蔘湯,小人認為,他完全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為了更加保險,小人這就現抓幾服滋陰的小藥,以成住使導引之勢。"蘇中和就在高台上打開他的藥囊,本不用戥稱,只用三手指,一撮一撮地將那些草樹皮抓到紙上,然後包裹成三服藥。他捧着藥包,轉着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該給誰。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將藥包放在餘的面前,低聲説:"灌下獨蔘湯半個時辰後,水煎服。"餘揮手讓兩個醫生下台,他們如釋重負,躬垂首,慌不擇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飛舞的蒼蠅,餘對紙紮匠陳巧手和裁縫章麻子説:你們應該明白自己該幹什麼了吧?

五正晌午時陽光最強烈的時候,陳巧手和章麻子已經在高台上紮起了一個上面用席片遮陽蓋頂、三面用席片圍攏、前面用白紗做簾的籠子,將孫丙的身體罩了起來。這樣既遮蔽了陽光的曝曬又擋住了蒼蠅的纏磨。為了降温,趙小甲還將一塊巨大的濕布遮蓋在席片之上。為了減輕招引蒼蠅的臭氣,幾個衙役提水沖洗了高台上污穢。在趙甲的幫助下,眉娘將一碗蔘湯喂進了孫丙的肚子,過了半個時辰,又給他喂下了蘇中和開出的藥湯。餘看到在喂蔘湯灌藥湯時孫丙積極地配合,可見他還有生存的願望。如果他想死,他就會閉住嘴巴。

經過了一番漫長的救治,孫丙的狀況有了明顯的好轉。隔着一層輕紗,餘看不清楚他的臉,但餘聽到他的呼已經平穩,身上的臭氣也不如上午那樣囂張。餘疲憊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到莫名的憂傷。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給餘的任務就是看好孫丙不讓他死,現在,他自己不想死,趙甲父子不讓他死,眉娘不願意讓他死,獨蔘湯發揮着效力使他的身體保持着活力不可能因為衰竭而死,你就這樣活下去吧。在噩運沒有降臨之前餘也不想死。

餘放膽地走出通德校場,上了似乎都有點陌生了的大街,走進了一家酒館。店小二殷勤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往後傳呼:"貴客到——"胖胖的店家像繡球一樣滾到了餘的面前,油光光的臉上堆積着受寵若驚的笑容。餘低頭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無法隱瞞自己的身份。其實,即便餘身穿便服,高密縣城裏還有哪個不認識餘。餘每年的驚蜇都要到郊外親自扶犁勸農,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種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餘都要在教化坊前設桌講經,勸諭百姓,宣講忠孝仁義…餘是個親民的好官,如果餘卸任離職,肯定會收到一柄大大的萬民傘…

"大老爺光臨小店,使小店蓬蓽生輝…"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請問大老爺想用點什麼?"餘口而出:兩碗黃酒,一條狗腿。

"對不起大老爺,"店家為難地説,"本店不賣狗,也不賣黃酒…"為什麼?這樣的好東西為什麼不賣?

"這個嗎…"店家支吾一會,似乎是下了決心,説,"大老爺也許知道,本城裏賣黃酒狗腿的只有孫眉孃的最好,俺們賣不過她…"熱乎乎的黃酒,香噴噴的狗,往的情景湧上心頭…

那你店裏賣什麼?

"回大老爺,俺家賣高粱白乾二鍋頭,芝麻燒餅醬牛。"那就來二兩白乾,一角牛,再來兩個熱燒餅。

"請大人稍候。"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縣坐堂前心煩意亂,想起了孫家眉娘務情檀欒。她是個可人兒善解風月,水戲魚花就蜂柔情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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