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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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聲響起。

完了,完了。我十八歲,孤身一人,在這世上舉目無親。爸爸死了,我得埋葬他。把他埋在哪裏呢?埋完之後我該去哪裏呢?

但我睜開眼睛,看到爸爸仍站着,腦裏這些盤旋的念頭停止了。我看見又一個俄國兵,還有其他人。他的槍口朝天,冒出一陣煙霧。那個要殺爸爸的士兵已經把他的武器收好,立正敬禮。我從未像此刻一樣,又想笑又想哭。

第二個俄國軍官頭髮灰白,身材魁梧,用一口破法爾西語對我們説話。他為他手下的所作所為道歉“俄國送他們來這裏戰鬥,”他説“但他們只是孩子,一來到這裏,他們就上了毒品。”他恨恨地望着那個年輕的士兵,如同嚴父被兒子的行為不端怒。

“這個傢伙現在藥發作。我會試試阻止他…”他揮手讓我們離開。

頃刻之後,我們的車開走了。我聽到一聲大笑,跟着傳來第一個士兵的聲音,含混而走調地唱着那古老的婚禮歌謠。

我們在路上默默行進了十五分鐘,那年輕婦女的丈夫突然站起來,做了一件在他之前我曾見到很多人做過的事情:他親了爸爸的手。

圖爾的黴運。在瑪希帕那邊,我不是從短暫的談中聽到過這句話嗎?

大約在太陽上山之前一個鐘頭,我們駛進了賈拉拉巴特。卡林匆匆將我們從卡車領進一座房子。那是單層的平房,位於兩條土路的叉處,路的兩邊是平房,還有沒開門的商店,種着合歡樹。我們拖着行李走進屋子裏頭,我拉起衣領,以抵禦嚴寒。不知道為什麼,我記得有蘿蔔的味道。

我們剛進入那間昏暗且一無所有的房間,卡林就把前門鎖上,拉上那代替窗簾的破布。跟着他深深了一口氣,告訴我們壞消息。他的兄弟圖爾沒法送我們去白沙瓦。上個星期,他那卡車的發動機壞了,圖爾還在等零件。

“上星期?”有人叫道“要是你知道這事情,為什麼還把我們帶到這裏來?”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一陣急遽的動作。隨後有個模糊的身影穿過房間,接下來我看到的事情是,卡林猛然撞在牆上,爸爸的雙手掐住他的脖子。

“我來告訴你們為什麼,”爸爸憤怒地説“因為他要賺這一程的車費,他只在乎這個。”卡林發出哽咽的聲音,唾從嘴角出來。

“把他放下來,老爺,你會殺了他的。”有個乘客説。

“我正要這麼做。”爸爸説。這個屋子裏面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是,爸爸並非在開玩笑。卡林臉漲紅,雙腳亂踢。爸爸仍掐着他,直到那個年輕的媽媽,被俄國兵看中那個,求他放手。

爸爸終於放手,卡林癱倒在地板上,翻滾氣,房間安靜下來。不到兩個鐘頭之前,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的清白,爸爸甘願吃一顆子彈。而如今,若非同一個女人的求情,他會毫不猶豫地將一個漢子掐死。

隔壁傳來一陣敲打的聲音。不,不是隔壁,是地下。

“那是什麼?”有人問。

“其他人,”卡林呼艱難地息着“在地下室。”

“他們等多久了?”爸爸説,眼睛盯着卡林。

“兩個星期。”

“我記得你説過那輛卡車是上星期壞的。”卡林脖子“應該是再上一個星期的事情。”

“多久?”

“什麼?”

“要過多久零件才會到?”爸爸咆哮了。卡林身子一縮,但啞口無言。我很高興身邊漆黑一片,我可不想看到爸爸殺氣騰騰的兇相。

卡林打開門,門後是通往地下室的破樓梯,一股像黴菌的濕臭味撲鼻而來。我們一個個下去,樓梯被爸爸壓得吱嘎作響。站在寒冷的地下室裏面,我到黑暗中有很多雙一眨一眨的眼睛在看着我們。我看見房間到處有人蜷縮着,兩盞昏暗的煤油燈將他們的身影投在牆上。地下室的人竊竊私語,除此之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滴水的聲音,還有刮擦聲。

爸爸在我身後嘆了口氣,把行李包扔下。

卡林告訴我們,應該再過幾天,卡車就可以修好了。那時我們便可前往白沙瓦,奔上那通往自由和安全的旅途。

接下來那個星期,地下室就是我們的家;到了第三晚,我發現了刮擦聲的來源:老鼠。

待得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數出地下室裏面約莫有三十個難民。我們肩挨着肩,倚牆而坐,吃着餅乾、麪包,配以椰棗和蘋果。第一天夜裏,所有的男人在一起禱告,當中有個問爸爸為什麼不加入“真主會拯救我們所有人,你怎麼不向他禱告呢?”爸爸重重哼了一聲,伸伸他的‮腿雙‬。

“能夠救我們的是八個氣缸和一個好的化油器。”這句話讓其他人説不出話來,再也不提真主的事。

第一天夜裏稍晚的時候,我發現卡莫和他父親藏身在我們這羣人之間。看到卡莫坐在地下室裏面,距我只有數尺之遙,這太讓我吃驚了。但當他和他的父親走到我們這邊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卡莫的臉,真的看見了…

他枯萎了——顯然沒有其他詞可以代替這個。他雙眼空地看着我,絲毫沒有認出我。他耷拉着肩膀,臉頰凹陷,似乎已經厭倦了附在下面的骨頭上。他的父親在喀布爾有座電影院,正在跟爸爸訴苦,三個月前,他的子在廟裏,被一顆彈擊中,當場斃命。然後他跟爸爸説起卡莫,我零星聽到一點:不該讓他一個人去的…你知道,他那麼俊美…他們有四個人…他試圖反抗…真主…血從那兒下來…他的褲子…不再説話…目光痴呆…

我們在地下室與老鼠做伴一個星期之後,卡林説沒有卡車了,卡車沒法修。

“還有另外的選擇,”卡林説,在一片哀嘆之中,他提高了聲音。他的堂兄有輛油罐車,曾經用它偷運過幾次旅客。他就在這裏,在賈拉拉巴特,也許可以裝下我們所有人。

除了一對老年夫,其他人都決定上路。

那晚我們離開,爸爸和我,卡莫和他的父親,還有其他人。卡林和他的堂兄阿吉茲,一個方臉禿頂的漢子,幫助我們進入油罐。汽車發動了,停在那裏,我們挨個爬上油罐車的後踏板,爬上後面那條梯子,滑進油罐。我記得爸爸爬到一半,從梯子一躍而下,從口袋裏掏出煙盒。他把盒子清空,從土路中央抓起一把灰泥。他親吻泥土,把它放進盒子,把盒子放進前的口袋,貼着他的心。

驚惶。

你張開嘴巴,張得大大的,連齶骨都咯咯作響。你下令自己的肺進空氣,如今,你需要空氣,現在就需要。但是你肺裏的氣道不聽使喚,它們坍塌,收緊,壓縮,突然之間,你只能用一管呼。你的嘴巴閉上,嘴抿緊,你所能做的,只是發出一陣窒息的咳嗽。你雙手搐,晃動。身體裏似乎某個地方有座水壩決堤,冰冷的汗水洶湧而出,浸濕你的身體。你想哭喊。如果你能,一定喊出聲來。可是你必須氣才能哭喊。

驚惶。

地下室已經夠暗了,油罐更是不見天。我右看,左看,上看,下看,伸手在眼前揮動,可是什麼也見不到。我眨眼,再眨眼,不見五指。空氣不對勁,它太厚重了,幾乎是固態的。空氣不應該是固態的。我很想伸出手,把空氣捏成碎片,把它們進我的氣管。還有汽油的味道,油氣刺痛我的眼睛,好像有人拉開我的眼皮,拿個檸檬在上面摩擦。每次呼都讓我的鼻子火辣辣的。我會死在這樣的地方,我想。尖叫就要來了,來了,來了…

接着出現了小小的神蹟。爸爸捲起我的衣袖,有個東西在黑暗中發出綠光。光芒!爸爸送的手錶。我的眼睛盯着那螢綠的指針。我害怕會失去它們,我不敢眨眼。

慢慢地,我對周邊的景況有所知覺。我聽到呻聲,還有禱告聲。我聽到一個嬰兒哭喊,母親在低聲安撫。有人作嘔,有人咒罵俄國佬。卡車左右搖晃,上下顛簸。大家的頭撞上金屬板。

“想着一些美好的事情,”爸爸在我耳邊説“快樂的事情。”美好的事情,快樂的事情。我放任自己思緒翻飛,浮現出來的是:星期五下午,在帕格曼。一片開闊的草地,上面有繁花滿枝頭的桑椹樹。哈桑和我坐在淺及腳踝的野草上,我拉着線,卷軸在哈桑長滿老繭的手裏滾動,我們的眼睛望着天空中的風箏。我們默默無聲,但並非因為我們無話可説,而是因為我們之間無需談——那些自出世就認識、喝着同樣水長大的人就是這樣。和風拂過草叢,哈桑放着線。風箏旋轉,降下,又穩定了。我們的影子雙雙,在波動的草叢上跳舞。草地那端,越過那低矮的磚牆,某個地方傳來談話聲、笑聲,和泉水的潺潺聲。還有音樂,古老而悉的曲調,我想那是雷巴布琴[1]rubab,阿富汗民族樂器。[1]演奏的《莫拉曲》。牆那邊有人喊我們的名字,説到時間喝茶吃點心了。

我不記得那是何年何月的事情。我只知道記憶與我同在,將美好的往事完美地濃縮起來,如同一筆濃墨重彩,塗抹在我們那已經變得灰白單調的生活畫布上。

剩下的路程只在腦海裏留下零零碎碎、時隱時現的記憶,多數跟聲音和味道有關:米格戰鬥機在頭頂轟鳴;斷斷續續的槍聲;旁邊有驢子昂昂叫;一陣鈴鐺的聲音和羊羣的咩咩叫;車輪壓上沙礫的響聲;黑暗中嬰孩的哭嚎;汽油、嘔吐物和糞便的臭味。

接下來我還記得的,是爬出油罐之後清早耀眼的光線。我記得自己抬臉向天,眯着眼睛,大口呼,彷彿世間的空氣即將用完。我躺在泥土路一邊,下面是怪石嶙峋的坑壕,我望着清晨灰濛濛的天空,為空氣恩,為光芒恩,為仍活着恩。

“我們在巴基斯坦,阿米爾。”爸爸説,他站在我身邊“卡林説他會喚來巴士,把我們送到白沙瓦。”我翻過身,仍趴在冰冷的泥土上,看到爸爸腳下兩邊放着我們的行李箱。從他‮腿雙‬間的三角形望去,我看到油罐車停在路邊,其他逃難的人正從後面的梯子下來。更遠處,大地在灰濛的天空下宛如鉛板,土路伸延而去,消失在一排碗狀的山丘之後。有座小小的村落沿着馬路,懸掛在向陽的山坡上。

我把眼光轉回我們的行李箱,它們讓我替爸爸到難過。在他打造、謀劃、奮鬥、煩惱、夢想了一切之後,他的生命只剩下這麼點東西: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和兩個手提箱。

有人在哭喊。不,不是哭喊,是哀嚎。我看到旅客圍成一團,聽到他們焦急的聲音。有人説了一個字:“油氣。”有人也説了。哀嚎變成撕心裂肺的慘叫。

爸爸跟我匆忙走到那堆圍觀者身邊,推開他們,走上前去。卡莫的父親盤腿坐在圍觀的人羣中間,身體前後搖晃,親吻着他兒子死灰的臉。

“他沒氣了!我的兒子沒氣了!”他哭喊着。卡莫毫無生氣的身體躺在他父親的膝蓋上,他的右手軟軟垂着,隨着他父親的哭泣來回抖動。

“我的孩子!他沒氣了!安拉,幫幫他,讓他活過來!”爸爸在他身邊跪下,伸手攬住他的肩膀。但卡莫的父親把他推開,衝向跟他堂兄站在旁邊的卡林。接着發生的事情太快、太短,甚至不能稱之為扭打。卡林吃驚地大叫,朝後退去。我看見一隻手揮舞,一隻腳踢出。過了一會兒,卡莫的父親手裏拿着卡林的手槍站着。

“別殺我!”卡林哭喊。

但我們所有人還來不及説什麼或者做什麼,卡莫的父親將槍口伸進自己的嘴裏。我永遠不會忘記那聲迴盪的槍響,不會忘記那一道閃光和濺出的血紅。

我又彎下,在路邊乾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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