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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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句話,我以古陵縣委書記的身份對諸位發出邀請,邀請你們在今年九月到古陵縣走一圈。請你們幫助古陵制定一個從經濟、政治到科技、文化諸方面的全面的改革規劃。”他含笑把目光轉向範丹林:“範丹林,希望你一定去。一個縣的經濟在你眼裏或許規模不夠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且,它完全可以聽任你的規劃,這個我可以擔保。你可以在古陵做一個全國經濟改革的模型試驗,成功了,在全國放大。”他笑了笑“另外,我已經聯繫了幾千萬元的外資,也請你們幫我制定一個使用方略。好,我的話完了。我佔了三分鐘時間。”他的講話無疑是成功的,引起了不少人的興奮,還有幾個人止不住為他鼓了掌,這在這種討論會上是絕無僅有的。

李向南對自己的講話到滿意,到自己身體內漲滿着熱情,有一種衝動。他想雙手舉一個一百公斤的槓鈴,雙腳堅實地蹬踏地面,猛然站立起來。他的雙臂,他的‮腿雙‬,他的背,他從上到下全身的肌,都渴望在一次爆發般的用力中,硬邦邦地直一下,並且在重壓下堅持一會兒,吃吃勁兒,那樣才通體舒暢。所有的人都在關心自己的事業,關心自己對歷史的思考與實踐。而他,不僅關心自己的事業,還關心所有人的事業。這正是他立足點更高一籌的地方。

但他來不及自我陶醉。有人詰問他了。

“這個討論會並不需要領袖。我們不想看見有誰在這裏表演政治才能。我們想聽的是你真正的社會主張。”許哲生此時沉着臉一字一句地慢慢説道。

“對。我們想知道,你是不是認為改革主要靠少數人的政治手腕?”許哲生旁一個年輕人躍躍試地問李向南。

空氣頓時有些緊張。他知道,許哲生一向對他懷有很深的成見,認為他“政治味太重”

“充其量不過是新舊轉換時期可以馳騁一陣的過渡政治人物”他們還對他在古陵的實踐提出了責問。

他需要坦誠的回答。

比那一對閲讀小説的年輕戀人再稍低一些的山坡上,坐着一個三四十歲的畫家。他時而俯看着傍晚的京都,時而仰望一眼萬亭,畫着一幅綜合着中國古代佛窟壁畫與西方現代派美術特點的奇特的圖畫。

一塊黑的並不正規的方形,裏面疊印着深淺不同層次的黑怪誕圖案,顯得撲朔離,你想分清那是多少層次的圖案,就像一個複雜的智力測驗。那或許是故宮?

四面聳立着許多的褐直線、白直線,那或許是現代化的高樓大廈?這些“高樓大廈”上端都頂着浮雲般橢圓形光輪。這不同高度的無數光輪在空中相,又形成多得難以分清的多層平面。

一道水平方向猙獰起伏的灰折線,那是西山?上面一個藍的三角形,是太陽還是月亮?一個圓錐體在畫的左側頂天立地,像是尖塔,從下到上套着許多越來越小的圓箍。最下面的一個圓箍是深黑,往上是淺黑,灰,淺灰…最頂端的一個圓箍是耀眼的白

“尖塔”的背景則相反,最上面是深黑,越往下顏越淺,到了塔底部,背景是一片耀眼的雪白。

“尖塔”旁,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似乎在烈爭吵,互相用手指着。男孩手裏拿着一指揮,女孩手裏拿着一個花環。他們的身體均由不合比例的幾何圖形拼組成。兩個人踩在一個彩的大圓球上,球上也繪着不規則的幾何圖形,有四塊黑,有七塊綠

畫面上還有許多互不相干的東西,像是散扔一片的零件:飛機的尾翼,汽車的輪子,自行車的腳鐙子,一條領帶,一清朝的大辮子,迅捷行走的一雙腳,橢圓形跑道,被撞斷的柵欄,十字路口的紅綠燈…

畫家抬頭看見那對讀小説的戀人,他們正在樹影后面接吻,笑了笑,在畫面上又添了一隻蜂,停在一朵花上,後面一張蛛網…

面對這樣的詰問,他不能有半點曖昧。在生活中,他同任何人一樣有着許多複雜的考慮,但是在人格上,在作為一個政治家的原則上,他卻要坦率、光明、磊落。他必須使自己像魚缸中的金魚一樣任人透明無遮地觀察。他要行動,比了解別人更重要的是讓別人先了解自己。只有把自己完全抖落開亮出來,他才能獲得理解和力量。

“請允許我做個坦率的回答。”他説,目光極其誠懇“在古陵縣,為着剷除那些愚昧腐敗的勢力,我不得不經常依靠鐵腕。但是,我要説,第一,這確實是不得已的。不這樣,我就不能完成諸如查處貪官污吏、平反冤假錯案、改組領導班子這樣一加一等於二的政治算術,不能穩定領導權,今天也就不可能在這裏邀請朋友們去考察規劃古陵縣的改革。第二,我想説明,依靠鐵腕進行的政治鬥爭,只是我現實忙碌中最表層的思想和目的。我想,任何一個人都還有他更深一層、更深兩層以至更深三層的思想。如果我只是一個鐵腕的李向南,而沒有那些深層思想中的社會理想和追求,我會由衷地憎惡自己。這是我在古陵時常有的思悟。

“有的同志説我‘充其量不過是新舊轉化時期可以馳騁一陣的過渡政治人物’,我認為這不是對我的貶低,而是公正的評價。我們這一代人要完成事業,先要通過一段佈滿泥潭、地雷的過渡地段,然後到前面開闊地去建新大廈。對於新大廈的設計建設,我不如在座的很多人有才能。但是,由於我的實踐經歷,我對這到處是泥潭的過渡地段的佈局可能比很多人更悉、更有思想準備。為大家墊路,我心甘情願,哪怕我一身髒,或者被踏在泥裏。我知道自己的任務,做一個過渡人物,我也很自豪。”幾秒鐘寂靜。林虹目光明亮地凝視着李向南。

許哲生盯視着地面,咬緊下嘴,想着什麼。他大概不會為這篇話所動,但他不知還該説什麼。

黃平平決定説兩句話,調動一下人們對李向南的理解。

“我剛得到一個來自上層的可靠消息,説你…”她看着李向南停了一會兒,説出了原話“快不行了。”人們一時略有些震驚,同情地望着李向南。

許哲生也抬起眼看了看李向南。

在比那個畫家稍低一些的半山,松樹下的石凳上坐下了一對胖胖的五十來歲的中年夫婦。他們臉通紅,用雙手撐着膝蓋,實在爬不上去了,女的扶着男的肩膀,雙雙坐下了。

“萬亭上那羣年輕人幹什麼呢?”女的掠了一下被汗粘濕的短髮,仰頭看了看。

“咱們不上去,怎麼知道?”男的雙手捏着襯衣抖着,讓膛的汗落一落。

“那個人在畫什麼呢?”

“不上去怎麼知道?要不,咱倆再加把勁兒爬上去?”

“算了,太熱了,那個畫畫的也不年輕了嘛。”兩人各自擦着臉上的汗,看着山下的景緻,不説話了。

“咱們算不錯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人連這山還上不來呢。”過了一會兒,女的自我寬道。

“是。”男的不情願地應了一聲。

坐下也還是悶熱,抖兩下襯衫,前腋下的汗倒蒸發出一絲涼意。腹部的脂肪沉甸甸的,像半袋白麪,實在是個負擔,股也重得一坐下就難以站起來。真要加強鍛鍊了,要節制飲食了,要不,慵慵怠怠,身體胖起來,神小下去,難免要未老先衰了。緩緩的山坡,不寬的蜿蜒下山的路,琉璃屋頂,硃紅圍牆,圍牆外無軌電車的嗚嗚聲,山下小孩的呼叫聲,天上正在熄滅的晚霞,安安謐謐,閃閃爍爍。…整個城市像個白瓷茶杯,煙靄濛濛的天空像茶杯上冒出的蒸氣。

黃平平把情況説明了。這是對他剛才講話的註釋,這個註釋未免來得太“及時”了。事情不是很簡單,一切走着看吧。想方設法地化解危機,不是此刻的事情。現在,他應該有的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表現:“請朋友們不要為我擔心,我有各種思想準備。”他略一停頓,然後笑笑,似乎從陰沉的情緒中擺了出來“現在,我建議咱們繼續討論,而且,還應適當談談對未來的展望。”這就是他要講的話。越含蓄、越剋制越好。

他建議展望未來。

山腳下。一進景山公園大門,在面那座兩層的倚望樓前是一塊坦平的水泥地面的空場。中間是大花壇,四面有樹,有左右通向公園深處的大路,有幾大盆棕櫚。這裏遊人較多,孩子們在拍着手蹦跳地遊戲着,在倚望樓前寬台階上兩條光滑的石頭斜面上滑滑梯,老人們坐在台階上笑眯眯地搖着蒲扇,母親們推着吱吱嘎嘎的嬰兒車徜徉着。夏的傍晚,景山公園是個乘涼的好地方。

一對青年人相依着站在景山公園遊覽指示圖前,男的斷斷續續地輕聲念着文字説明:“景山公園位於北京的中軸線上,面積二十三公頃,經歷元、明、清三代,一直是封建帝王的御園。這裏高聳的山峯、美麗的園林,形成了一座紫城天然屏障。景山約有七百多年的歷史,明永樂十九年(公元1421)修紫城時利用修城渣土和挖護城河的泥土堆積成這座大的山峯,山高43米,當時把它當做‘鎮山’,清順治十二年(1655)改名景山,站在山頂上可眺望全城…”一個略有些禿頂的白髮老人牽領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在緩緩散步。老人在給孩子講北京的傳説故事。

北京叫八臂哪吒城。為什麼?相傳燕王建北京時,委派大軍師劉伯温、二軍師姚廣孝設計北京城圖。眼看期限還剩一天,他們還沒譜。這一天,他們兩個人在不同地方同時看見一個頭梳小髻髻、一身紅襖紅褲的小男孩在前面走,那紅襖像一件荷葉邊的披肩,肩膀兩邊浮鑲着軟綢子邊,在風中飄着,像是幾條臂膀。他們一看,這不是八臂哪吒嗎?趕緊就追。可他們追多快,紅孩兒就走多快,只聽見一句:“照我畫,不就成了嗎?”説完紅孩兒就沒蹤影了。劉伯温和姚廣孝便都不約而同畫出了八臂哪吒城圖。中間正陽門是哪吒頭,正陽門東的崇文門、東便門和東面城的朝陽門、東直門是哪吒這半邊身子和四臂;正陽門西的宣武門、西便門和西面城的成門、西直門是哪吒那半邊身子和四臂;北面城的德勝門、安定門就是雙腳;皇城就是五臟…

“哪吒現在哪兒呀,爺爺?”小男孩問。

“現在?他變成咱們北京城了啊。”老人笑了。

“哪吒變成北京了?

”小孩天真地喃喃着。他抬起頭,遠遠地看見了萬亭“爺爺,那些人幹啥呢?”

“哪些人?”老人翹首仰望着,綠樹堆簇的景山頂上天空灰藍,最後一抹霞光映染着萬亭,許多年輕人在那裏熱烈地討論着什麼。

“他們可能商量着再畫一張北京城圖吧?”他慈祥地回答。

他們這羣人對未來的展望向來不是空的、幻想型的。他們不是幼稚的中學生,不是漫的詩人,不是平庸的説教者。他們的展望要求有貨真價實的預見力。歷史是不可抗拒的,有時是殘酷無情的。新陳代謝,老死新生,幾千年的主題。該滅者必滅,該生者必生;該衰者必衰,該榮者必榮。夜過去就是晝。不可逆轉。我們蔑視死亡、衰敗、沒落,甚至蔑視痛苦。今天的太陽落山了,明天的太陽還將升起。我們就是太陽,我們就是要照耀世界。該發生的悲劇就讓它發生,我們對它沒有悲憫。該上演的偉大新劇就讓它有聲有地開始。我們不會為那些被淘汰者的呻猶豫半步。

知道龍的圖騰嗎?龍綜合了各種動物的特徵,最後成為中國最主要的圖騰是因為什麼?知道龍能騰天入海、神通廣大、活力無窮嗎?

盤着山腳的路旁有一棵椏椏杈杈的枯死老樹,在它部附近立出一棵綠俊拔的小樹。孫子站住了,看着它們。他天深處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他問:“爺爺,這棵樹怎麼死了?”老人也站住了:“它老了,就該死了。你沒有看見旁邊的小樹已經長起來了?它得給小樹讓地方呀。”小孫孫看着,又仰頭天真無地問爺爺:“那我長大了,你就會死了嗎?”老人怔愣了一下,看了小孫孫一會兒,慈祥地笑了:“是,不過要等你長大了。要不,現在誰給你講故事啊?”他撫摸着小孫孫的頭“你願意長大嗎?”小孫孫看着爺爺猶豫着,思索着,最後點了點頭:“我長大了,想開着摩托車,嘟嘟到處跑。”

“嗯…”老人凝視着那棵枯死的老樹和旁邊立的小樹。

“爺爺,你看,亭子上沒人了。”在暮已張開灰藍薄紗的天空中,空無一人的萬亭寂寥孤獨地默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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