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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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主任走上台的時候,鎮長並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示,事情原本也是意料中的,文化革命了幾年,這種人見多了。
辦公室主任的揭發主要圍繞着鎮長作過的報告裏的黑話,都是些大歌大頌“四人幫”及其爪牙的話,這些話都有文字據的,出自某年某月某
在什麼會上的報告。辦公室主任説得有鼻子有眼,一清二楚。
鎮長起先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聽久了,好像有些煩,就説:“那些話都是你寫的,我不過就唸念罷了,還念不完全。要是有罪,你總要擔當一半,莫往我一個人頭上栽贓,莫牆倒眾人推喲。”辦公室主任給他説得尷尬,站在台上臉紅一下,自一下,憋了好久,突然聲嘶力竭地喊:“你作威作福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到如今你還敢強辯,你有兒個腦袋!”鎮長低了頭,咕噥説:“我有幾個腦袋!我要有幾個腦袋,還會要這個癩痢頭麼?”雖然是咕噥,但聲音大家都聽得見,不由鬨笑起來。主持人趕緊抓起話筒喊“嚴肅些,嚴肅些”卻自己也終於忍不住笑了。
對鎮長的處理沒有批鬥時以為的那麼嚴重。到底只是個基層幹部,紅是紅過,卻同上面的那些大人物沒有什麼非法的組織上的瓜葛。但已經批鬥成敵我矛盾了,總不能一風吹,就下到蔬菜大隊去勞動。鎮長自然不當了,但工資還在鎮上拿。先掛起來再説。
這一掛掛了有六七年。這期間,不管是鎮上的還是外面趕到鎮上來的受了冤枉的大幹部、小幹部都落實了政策;以這冤枉和平反作素材寫了電影、電視和小説的文人許多出了名,還沒有聽到他有工作變動的消息。那個年輕人寫的獲獎小説裏關於鎮長迫害老幹部的事,自然跟他沒有關係,因為他不在位上。但小説出了名,大家便都對號入座,把那個該死的“鎮長”安到他頭上。因為只有他在背時。他有怨氣,也是自然的。但他卻並不是一個記恨別人的人,那回在橋頭跟那個風得意的小人物偶然相撞,他那些話,其實井非特地找人麻煩,心裏未必有什麼惡意的。
這可以從他後來説的話裏得到證明。
那之後不久,他就死了。他隨拖拉機進城去送菜,中間有段山路,是個下雨天,山路打滑,拖拉機翻到山坡下,把幾個坐在拖斗菜堆上的人一起扣在裏邊。他和生產隊的一個副隊長把拖斗前邊有抓手欄杆的地方讓給了幾個女社員,兩個人坐在旁邊的車幫子上。車子一翻,車幫子就橫着壓在他們身上。那個副隊長當時就死了。他送到鎮醫院還活了幾天。死之前他不知為什麼特意提到了兩個人:一個是那個鎮廣播站的播音員上海女知青。如今她是電視、電影上能讓一般觀眾覺得臉的演員了;另一個就是那個寫小説的人,如今是雜誌報紙上常常出現名字的作家了。一個他拼了命救過;一個他做過墊腳石。好歹這鎮上也出了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好像這些都成了他的什麼榮耀。這使大家很是為人
的弱點
慨。人終是不甘心寂寞的,像他這樣一個人,早已一文不值了,卻到死還要把自己同一些名人攀扯上。這些名人其實同他八竿子也搭不到邊的。
那位女明星曾經到鎮上來過一回。他們要拍一部電視劇,裏邊也有一個像法國的《巴黎聖母院》的敲鐘人那樣的角,內心美好,外表奇醜。他們在上海當地找了好久都沒有物
到理想的人。最後女明星忽然想起了她
隊地方的鎮長。當時他還沒有死。一夥人風風火火跑到鎮上,一打聽“鎮長”在下邊監督勞動,懊喪不已,後悔當初沒有先打個電話來問問情況,
得白跑這麼一趟。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可白相的。
那位作家來得晚些。那回在鎮上的小河橋頭同鎮長的遭遇,讓他什麼時候想起什麼時候噁心,臉上由不得就發燒發燙,就像是當眾被人了一耳光。在省城聽説“鎮長”死了,他還恨恨的,遺憾不能鞭屍。以後年月久了,關於小鎮的記憶
漸淡薄,自然也就淡薄了“鎮長”和“鎮長”對他的侮辱。直到不久前,他同省城文化界的幾個朋友覺得在城裏呆得有些膩了,想尋一處偏僻鄉村找一點回歸自然的
覺,叫做尋找“
神的家園”其中一個人忽然想起作家發軔的小鎮,幾個人就雀躍起來,説是去訪一訪作家的故居。結果幾個人同樣是大失所望。
十幾年之後的小鎮,早已面目全非,鎮上先前排列着古舊雕樓的老街早已拆了個光。代之而起的是用劣質水泥和等外瓷磚敷就的店鋪門面。鎮外的小河早已乾涸(據説是由於上游辦了工廠,
多了地下水的緣故),卻造了
蠻的水泥大橋,叫“長虹卧波”那幾個字也不知出自哪位庸官的手筆,寫得極惡俗。沿河修了很寬的馬路,卻讓各類攤販擁
得水
不通。總之是了無牧歌的趣情。幾個人要走,又錯過了返回省城的班車。縣裏來作陪的人很慚愧,覺得對不住讓他榮幸了一回的這幫人,挖空心思想了好久説,靜穆的地方倒是有一個,就是作家寫過的癩痢山,先前那位老幹部
放的地方,那裏的樹都長起來了,成了林,不過如今那裏是鎮上的公墓區,不曉得各位有沒有興趣。
大家説:那有什麼,愛和死本是永恆的主題。正要去受
受死亡意識。
癲痢山倒真是差強人意。因為其實只是一個大上坡,坡也平緩,從山腳鋪了很寬很直的水泥台階達到山頂。頂上是造型簡陋卻不失莊重的當地烈士的紀念碑。紀念碑俯視的四面山坡上,便是本鎮仙逝者的歸宿。因為是新開闢的公墓區,墳塋都是近十幾年立起的,每一座都自然有修得極虔敬的墓碑,一方方都像極有講究的門樓。水泥、青石、花崗石、大理石都可以一眼看出是不惜工本的上等材。碑上的字都燙了金或描了紅。相比之下,倒是那水泥剝落,基石凹陷,字跡模糊的紀念碑顯得寒傖冷寂了。這現象也許並不難理解。作家自己所在的單位,辦公室破爛得像個廢棄的寒窯,宿舍卻裝磺得一家比一家豪華。作家去年到本訪問,見到的
本國會灰溜溜的,倒是三菱重工一類私家公司的辦公樓更適合稱作宮殿。富了和尚窮了廟,看來這也是一個世界
的免費趨勢。不免喟嘆一番。
不過,整個公墓區也並非座座墳墓都那樣堂而皇之。在公墓區背面的山坡腳下,就有一座墳,沒有墓碑,也沒有草皮,光禿禿的一小堆土。從坡上下的水把這一小堆上衝刷得稀稀拉拉,不仔細辨認,很難看出這是一座墳。一個人小解時偶然發現了的。這個人擇了一個高些的上堆站上去,剛好就站在了那墳堆上。那泡
也就剛好撒在了墳頭上。
“這好像是堆墳。”痛快淋漓之餘,他似有所覺。
“不錯的,”縣裏陪同的那個人證實説“就是作家在小説裏寫過的那個鎮長的墳。年年除了一個老寡婦來燒幾張紙,沒有人管的,等於野墳。”
“你説什麼?”已經走到前面去了的作家回頭問“哪個鎮長。”
“就是在你小説裏跟老幹部作對的那個,”
“真是他?”
“真的。”
“他怎麼埋在這裏?”
“不埋這裏埋哪裏。他死的時候家裏沒有人來收屍,還是縣民政局處理的。要不,還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