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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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賈老先生突然病筆了,事情拖下來,到現在,這陣子方老身體違和,社長又忙,沒再提起婚事,”她把一碗紫菜湯移到面前。

“不過大家都説這門親早晚要辦,賈小姐黏社長黏那麼緊,誰都看得出來她一心想把他拴住。”説到後來,慕華的口吻變得有些闌珊,惋惜什麼似的。

“好漫的故事,”約瞪着桌面,作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嘀咕。她放下筷子,忽然間對那盤雞飯失去胃口。

**回辦公室途中,慕華興匆匆對她説:“這個週,編輯部一夥人要到九份,有導遊帶隊。走老街,遊黃昏,這季節的九份最美了,”她嚮往地閉閉眼。

“忙成這樣,就當成偷個閒吧,我把你也算進去了…你能來嗎?”慕華的問話猶在耳邊繞着,約忽焉到一陣暈,昔同窗與好友殷切的聲音,彷佛從很遠的一個夢裏回過頭來…你能來吧,約

來嘛來嘛?為什麼不參加?為什麼不再和我們玩了?

但是亮晶晶的賈小姐是怎麼説?

她不喜歡人羣,她沒法子面對羣眾,她忸怩,她慌張,她封閉!

不論賈小姐是觀察入微,或只是信口開河,都沒有人知道,一言未了,約已經沁了一把冷汗,倒像一生的秘密,都要被揭發出來似的。

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起了變化的,只知道姐姐死後,她就成了天底下最混亂、最矛盾、最掙扎的人…她想親近眾人,卻又厭棄眾人,想鍾愛這個世界,卻又恐懼這個世界。因為,如果像姐姐那麼良善美好的女孩,都會受到這個世界的傷害,那麼他人又怎麼能夠倖免?

所以,約才會逃得好遠好遠。

**約到底逃避了慕華的邀約。週,母親好興致地做她的女紅,約跑到市區逛書店去。她簡直不敢相信,原先屬意的一本字典,竟在一週之內,自八百元的訂價跳到一千元。物價比薄情郎的心變得還快。

她拿不出那個錢,幾經考慮,改採一本內容尚好,但價格便宜許多的平裝字典。在時報廣場見一場名家座談的海報,名“分享生命情史”演講中有她傾心的文人。她掛電話回家,母親和鄰居太太正聊着,她放了心,踅進演講會場。

中型的會場幾乎座無虛席,約在前兩排靠走道找到空位。不久開了講,哲學教授妙語如珠,藝人夫婦唱作俱佳,把氣氛炒得極熱鬧。

可惜的是,炙手可熱的作家臨時缺了席,蓋因某羈押土城的死刑犯,臨刑前最後一求,便是與這位研佛至深的作家會一面,得其開示,死而無憾。作家為趕赴土城,不得不忍痛舍下座談會上的眾生。

但眾生為這婆娑世界的悲情與温馨,響起一片嘆唏噓,不以為怪。

“不過,”座談會主持人,語氣一改,洋洋樂道:“我們非常榮幸臨時請到風華雜誌的社長趕來助陣,加入座談,”他揚手朗聲道:“歡方惟剛先生!”眾人紛紛回頭,只見一名高大軒昂的男子,走向台前,穿一寬大的石板套裝,一手在褲袋,一派優閒,一綹頭髮在額前亂着,使得他那副眉眼顯得格外瀟灑。會場起了陣小小騒動,全是女人。而約,約愣坐在那兒,身軀像手上的字典那麼僵硬。

冤家路窄,間不容髮,倘若連週下午聽場演講,都要和此人遇上,哪天兩人落了海,也難保大不把他們打在一塊兒!

看着他在掌聲中,氣態然上講台坐了下來,雙手握在桌上,一雙俊目掃了全場一週,未語先笑。教所有人戰慄…或是隻有她?她覺得心虛,依然是戰慄,在椅上坐不穩。

“是哪本書上有這麼一句話…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他朗聲向台下發問,引來一陣回應。

他頷首回道:“沒有錯,正是紅樓夢上的開場白,”他稍一停頓,凝聚所有人的注意。然後再度發問:“不知道在座各位,在年歲漸長之後,回顧年少情史,會不會多少有這樣的慨?”台下紛紛點頭應合。

他豁然一笑。

“話説人不痴狂枉少年,不過只怕找我來談生命情史,會是乏善可陳…我的經驗不多,除非自作多情或是紙上談兵那一型的記錄,也可以包括在內。”此時,旁邊的夫檔幫腔戲謔了幾句,逗起一陣笑,而約在無聲的吶喊…他居然能裝得這麼無辜,這麼純情!

爾後,方惟剛時而聆聽,時而發言,時而支頷沉思,時而隨眾人發笑,而約本聽不見別人在説些什麼,眼光像針織,在他的顏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煙黃的記上是這麼記述的:…指尖拂過他青草似的濃眉,拂過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他有英俊的鼻樑和嘴,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動人,有的卻氣,但每一寸都教人疼惜,教人戀,教人痴愛…“痴愛,往往演變成失控的個人行為,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台上方惟剛沉厚的聲音,竄入約恍惚的意識裏。

“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的甜經常令人忘形,失去節制,失去均衡,”約的心口下一把火在煎着,驚且怒的情緒。以霏的記怎麼説?甜和瘋狂,情願為他傾盡所有…我不後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以霏,你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問青紅皂白,一廂情願的付出,”他説得那麼斷然。

“不但對方無法消受,更費了自己。”一點也沒錯!以霏費了自己,傷害了自己,約內心嘶叫着,從座位霍然站了起來,她甚至斷送了生命!

煞白地對台上的方惟剛怒目以視,現場連咳嗽聲都停止了,駭異的寂靜中,駭異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卻只看着台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秒,二十秒,或者更久。然後她把字典一抱,在眾目睽睽下,離開座位,走出會場。

惟剛兩道視線追到門口,然後她消失不見。他接上剛才的話題,繼續侃侃而談,自若的神,在他臉上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事。

當台上台下漸從錯愕中回覆過來,沒有人知道他心裏發生五級地震,在天旋地轉。他一眼就認出她…梁約。驚駭也不足形容那一剎那的情緒反應。

梁約不只是梁約。那眉目如畫的側臉,長髮半遮頰,隱約絕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歷史活過來,像…昔那女孩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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