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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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滿月。
只是懸掛在天邊的那輪圓月,卻是一輪宛如蒙紗般的月亮。
月亮旁,微弱的星光也幾不可見,沁着秋天涼意的風,挾帶幾許軟土腐葉的氣味,徐徐拂上他們的面,説不上好聞,但是,比起先前在黑
裏的陰暗
濕,這氣味已經十分舒服宜人了。
男子沾滿泥塵的黑靴履,一步步踩在積深的腐葉上,每一步都踩得極深,那是因為在他的背上,負着一個女子,所以腳步吃重。
他們二人身上的衣衫,已經是髒得看不清楚原來的顏,像是塗了泥炭似的,黑乎乎的,在昏曖的月
下,他們的身形融成了一體。
元潤玉伏在藏澈厚實的背上,一頭散亂的髮絲,教人瞧不清楚她的面容,在她的臉上也沒幾塊乾淨地兒了,只有出的頸項勉強可以看出她的膚
白皙,而且,是異乎尋常的蒼白,甚至於可以説是透着灰的白皙剔透,看起來就像是長期沒有曬到
頭,顯得有些病態。
她側臉貼在藏澈的肩頭上,或許是危亂至了極點,腦袋反而清楚了起來,在涼得透出寒意的風中,她充分受到屬於男人身軀透出的温暖,隔着單薄的衣衫,熨着她貼靠住他的每一寸肌膚,還有她被泥濘
髒的臉頰。
她想…很不應該地在想,以前總覺得藏大總管一身的乾淨文雅,玉潤般的臉龐笑深了,在左邊頰上甚至於隱約可以看見一顆小梨渦,就像個大男孩般讓人不自覺想要親近。
只怕是誰也不會對他生出念,猜想他總是十分得宜的衣冠袍服之下,藏着一具肌理結實的修長身軀,無論是一動一靜,都藴藏着堅定的力量,這不想還好,一想下去,真教貞潔烈女也會無端端生出了
念。
不由得地,她勾起嘴角,有點那麼不純潔地輕笑出聲。
“笑什麼?”在昏暗不明的月下,看不太清楚藏澈面龐上的表情,只是聽見她還有力氣能笑,他也就放心了一點。
“想知道嗎?”
“嗯。”
“那先叫一聲姊來聽聽,好久沒聽你喊姊了,總像少了點什麼東西,我渾身不對勁得緊。”
“你不是最討厭我在口頭上佔你便宜嗎?”藏澈失笑,想她還能有心情與他扯淡胡鬧,是好事一件,也就順着她的心意接話。
“剛開始是生氣的,想你藏大總管長我幾歲,竟然一口一句姊的喊,我聽得彆扭,也覺得你竟然喊得出口,真是夠厚顏無恥了,不過後來想清楚也就不覺得生氣了,畢竟是你喊我叫姊啊!喊我娘也無妨,就當我元潤玉多了一個好兒子孝敬。”説完,她哼哼了兩聲,一副我心開天地就大的豁然開朗。
藏澈笑嗤了聲,道:“現在倒換成你在佔我便宜了,潤玉妹妹,一張嘴那麼不乖,沒關係,不是你的錯,是哥沒教好你。”
“現在不當弟,要當哥了?”
“你要喊叔也無妨。”如果不是背上負着她,以藏澈這語氣,只怕會想聳聳肩膀,以示他的大人有大量,不與她小女子一般計較。
“哥。”藏澈一怔,行進的腳步明顯頓了下,沒想到她會乖乖喊他一聲“哥”心裏説不上是什麼覺,只是聽她那一聲軟喚,
口彷佛有一塊地方化了般,暖暖溶溶的,嘴角沒自覺地翹上似笑非笑的淺痕。
“我喊你哥了,那以後,你會疼我嗎?”
“疼,一定疼。”不知道她在打什麼心眼,藏澈也不管,拉長的嗓音帶着笑,聽起來像是帶着拿她沒轍的疼寵,或者,該説是敷衍的場面話。
“像疼眉兒妹妹一樣疼嗎?”
“眉兒是我的外甥女,你做什麼拿她當比喻,你們是不一樣的。”他的話説完,她沒有立刻接上,突如其來的沉默,幽幽的,就像是昏朧月下,纏得人就要
不過氣的絲縷,在他們的耳邊,只能聽見足下的腐葉被踩碎的沙嚓聲,先前還不覺得,如今倒
覺刺耳得擾人心神不寧。
但他們不能停下腳步,藏澈表面上冷靜,心裏其實沒有把握,知道在未能確定是否擺追兵,也還未抵達安全之地之前,稍有片刻的耽擱,都可能教他們二人喪命。
想到她這些子沒少受的折騰,藏澈
口發堵,不自覺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他只想早一步
離危險,越快越好,就算只是為了她。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不説話,但現在也不是追究的好時候,道:“不舒服就不要説話,我要加緊的走,可能會讓你顛得難受,你再忍忍。”
“我難受。”
“什麼?”藏澈蹙起眉心,被她冷不防的一句“難受”給嚇了一跳,“就不能忍忍嗎?現在不能停下來,你該知道──?!”
“我説的是那一天。”她打斷他的嗓音很輕,輕得像是一縷要飄遠的蒼白幽魂般,反而教人聽了心驚膽寒,“眉兒妹妹受傷的那一天,聽你為了眉兒妹妹對我説的那些責備的話,你説的那些話…你知道嗎?我聽了心裏很難受,我知道你疼她,我是知道的,但心裏就是…難受。”最後一口氣,元潤玉沒能收住,彷佛嘆息般輕喟而出。
她緩慢地閉上雙眼,似乎沒像剛才那麼疼了…
但是她冷,她覺得越來越冷,冷得就連緊偎在藏澈如火爐般厚實温暖的背上,都漸漸受不到屬於他的熱度。
藏澈恍若未聞般,保持着穩定的步伐往前走,他沒能看見在月暈之下,伏在他背上的人兒臉蒼白至極,在半晌的停頓之後,才道:“覆水難收,已經説出口的話,我不能收回了。”元潤玉的神智開始有些渙散,但仍舊將他的回答聽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的意思是都已經過去的事情,如今何必再提?
是啊!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呢?徒傷彼此的情罷了!
她淺微地扯開一抹笑,笑裏透出幾許沒能掩進心裏的傷,“藏大總管説得對,計較這些,是玉兒太小心眼了,您大人有大量,別與我計較,那不…今
之前,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筆揭過…可好?”冷…她真的覺得好冷。
元潤玉想多用點勁兒圈住他的頸項,想將他抱得更緊,卻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她覺背上沉重黏膩的濕濡從一開始的温熱,漸漸被吹得冷卻,隨着不斷地拓染開來,她的力氣與體温也漸漸地
失。
“玉兒?”藏澈察覺到她的語氣不對勁,這時,覺到一股濃重的濕意從她身上的衣料漸漸染到他掌心,“玉兒,你説話!”
“…可好?”她的呢喃,虛弱得一出口就彷佛要被風吹散。
藏澈心裏一凜,再不能按捺心中的不安,將她的身子往上挪抬了幾寸,長軀伏得更低些,讓她順勢伏在背上不掉下來,好讓自己可以短暫空出一隻手掌,當他將被沾濕的手掌伸到面前,在月亮的光暈之下,看清了那近乎猙獰的暗紅血
之時,心在那瞬間也涼透了。
“玉兒!”他的心一顫,指尖泛涼,差點控制不住自己。
但藏澈很快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她輕放到滿是厚厚腐葉的土地上,這才見到她的臉蛋蒼白得透出了一絲慘青,然後,是在她背上瀰漫開來的大片血跡,破開的衣衫之中,血模糊的傷口仍舊汩汩的在淌血,“玉兒,不準睡!你給我醒着,醒着!”他害怕了。
怕她這一睡,就不醒了。
“…揭過了,可…好?”元潤玉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睛,她在心裏嘆息,終究還是被他發現了她受傷,但幸好,他們已經趕了好長一段路。
他會平安無事吧?她希望他可以安全險。
“不好!我説不好!”藏澈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的咆哮,但自從遇到這位“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他就知道自己遲早會有這一天,“元潤玉,你怎麼可以不告訴我你受傷了!你怎麼可以天殺的不對我説實話!”藏澈的口彷佛被
了一團打濕的棉花,悶得教他
不過氣,他收緊修長的臂膀,將她牢牢地抱在懷裏,試圖温暖她的冰冷,他俯首,以
抵在她飽滿盈潤的額心,放緩了語氣,卻是句句都帶着陰狠,道:“你聽好,元潤玉,你給我撐着,你要是敢這麼悶不吭聲的撒手,我跟你保證,你家的少爺絕對討不到眉兒當媳婦,我也敢跟你説,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京盛堂』端了『雲揚號』,讓他們替你償還欠我的債,玉兒…玉兒,你不能…不能在把我搞得那麼悽慘狼狽之後,才説要走啊!”暗夜的天際,
月亮的光暈明明滅滅,一如他們目下情況的昏暗不明,藏澈已經説不上心裏究竟有多懊悔與焦急;這時,他聽見大羣人馬腳步聲由遠而近的奔馳而來,危急之中,在他的心裏,卻只想到那
光明媚的一
。
或許,在那一,在坊市上一團雞飛狗跳的混亂當中,當他初見元潤玉這個如桃花般灼華盛豔的女子,看她為了維護自家少爺,跳出來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剽悍風姿,那不經心的一眼,他就料到自己有一天會為了這女人,落得心亂如麻,狼狽不堪的下場。
所以他對她小心戒備,再三防範,從來就不願意讓自己坦白,讓自己對她承認,那的她,是如此地璀璨光華,美得令他早已是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