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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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稻田邊的農民們,青年的、中年的鼓起掌來,老年的則仰着臉出恭敬的笑容。有人撐着膝蓋站起來,李向南伸開雙手示意大家不用起來。農民們認出他們悉的小胡和龍金生,顯得不那麼拘束了。龍金生也在農民中蹲下,接過一個老漢手中的旱煙袋吱吱地起來。

“你是秀秀吧?你一定講得不錯囉。”李向南笑着向那個姑娘伸過手去。

那個叫秀秀的姑娘握着縣委書記的手,有點臉紅了,圓圓的眼睛卻潑辣辣地閃着光芒。她身材拔,一股子學生氣;剪着齊耳的短髮,臉、脖頸、滾圓的手臂都曬得黝黑光潤,穿着一件粉紅的的確良短袖襯衫,下身是一條料子褲,隨便地捲到膝蓋上,打着赤腳,兩腿的泥,還有幾道劃破的傷痕;旁邊不遠處扔着一雙珍珠半高跟涼鞋。她笑了一下,彎細的眉和小嘴都顯出孩子氣來,很利索地一甩短髮,對縣委書記抱怨道:“有人説我搞技術剝削呢,壓制我。”秀秀是個高中畢業的回鄉青年,一心鑽研農科技術。她指導着遠近百來户農民育雜水稻種。合同很簡單,口頭的一句話:收穫夠七十斤稻種,她一斤。拜她為師的很多是種地幾十年的老把式,可在育種上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

李向南是在“提意見大會”上聽宋安生介紹的,引起了極大興趣。

“這不是有公社副主任支持你嗎?”李向南指着一旁的宋安生説道。

“他?謹小慎微的,什麼事還要別人給他支持呢。”秀秀瞟着宋安生,衝他一撇嘴,親熱地揶揄道。

小胡在一旁看着,心中笑了笑。長久繃緊他神經的敵意已然消逝,剛才被震動的思想也已平靜。人們的注意力離開了他,他能用客觀的眼光來看待李向南的工作了。

“誰像你那麼勇敢啊,一個人就騎着摩托去省裏了?”李向南打趣道。

秀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為了找科研資料,她上午找來一輛“嘉陵”學了學,中午飯也沒吃,就開着連夜六百里一個人趕到省城去了,把她爹嚇得一夜沒睡覺,一天沒吃飯。他家就這麼個閨女。

“你父親在這兒嗎?”李向南問。

“爹,叫你呢。”秀秀轉過頭帶點撒嬌地説“怎麼老磨磨蹭蹭的。”一個眯縫着小眼好像沒睡醒似的中年農民慢慢騰騰嘟囔着從地上站起來。

“‘黃牛慢,水牛慢,沒有老屠的脾氣慢。’這段拉拉唱説的是你吧?”李向南笑問道。農民都笑了。因為縣委書記這樣瞭解村裏的俚俗,他們都到很親切。李向南把自己的“前門”煙連盒遞到老屠手裏,從他手裏接過煙袋鍋,笑着打了個手勢:“換着。”然後一邊很練地用煙鍋在煙荷包裏挖着煙,一邊指着稻田對老屠笑道:“聽説你還不太同意秀秀這麼幹?”

“不同意我也管不了她。”老屠有點羅圈腿,膝蓋彎着,好像半蹲着站在那兒;綿聲細氣像是訴苦似地嘮叨着“像個假小子,成天慌慌張張的。心裏就跟長了草似的。”

“地裏沒長草就行。”秀秀搶白着她父親。大家都笑了。

“你管不了她,可她管了你啦。這不是你也跟着她學育種來了?”李向南笑着説,划着火柴,噝噝地着了煙袋鍋。他覺到了自己旱煙的練動作在幾十雙農民眼睛裏引起的驚奇。他對自己很有點滿意。他過隊,知道怎麼和農民打成一片“秀秀很光榮啊,這不是報社記者也來了?”他扭頭對劉貌説“可要給我們的秀秀宣傳宣傳。”

“應該宣傳。”劉貌從挎包裏掏出了照相機“呆會兒,我拍個照。”農民更活躍了。

“海廣是誰啊,在不在?”李向南笑問大夥。

一個一米八的高個子在地上摁滅煙頭從人羣的一頭站起來,然後拉直一下自己的灰襯衫。他長着淡淡的劍眉,嚴肅的神情中有一種軍人和地方幹部相混合的氣質。他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又緊閉上嘴,氣宇軒昂的外形卻出一些靦腆。

“黃金龍呢?”李向南又問。

一個戴着黃框眼鏡的人,着煙,和周圍的人一邊説笑打諢,一邊樂呵呵地從人羣另一頭站起來。他臉上堆滿皺紋,一笑,更看不出年齡了。

“聽説你們倆見面還不説話是嗎?”海廣目光不自然地閃了一下,見腳底下的半截煙還在冒煙,他用腳尖碾着踩滅了。黃金龍抓着後腦勺左右看看,呵呵笑着。兩個人都沒説話。這兩個人是村裏的重要人物。海廣是1964年從公安戰線復員回來的,黃金龍是從磚瓦廠回村裏的。兩個人各當過村裏幾任大隊支書,你上來,我下去,有矛盾;後來演變成“文化大革命”中村裏的兩派,十幾年鬧得冤家對頭,連兩家的老婆孩子見了都不説話。

“你們倆是誰都不服誰,是不是?可現在怎麼都服開秀秀了?”李向南揶揄道“種起水稻來,只有一個觀點,是不是?”黃金龍呵呵地乾笑了兩聲,海廣只略略倒了一下腳,仍然一言不發。

“他們坐都不往一塊兒坐。”秀秀在一旁指着説道“李書記,你看,那邊都是跟海廣叔好的;這邊一羣都是金龍叔一派的;你沒看我爹他是中間那一大堆兒,他們是中間派。”大家笑了。連海廣也繃不住臉笑了笑。秀秀依然像在數落一羣小學生:“你不知道,過去他們都不一起來。他來你不來,你來他不來,我還得分開講,多不好啊。李書記,你給他們做做工作。”

“這個工作我不做,做不了。”李向南幽默地擺了一下手“過去不一起來,現在一起來,已經團結多了。讓他們慢慢往一起坐吧。自覺自願,不用找人做媒。”眾人又笑了。小胡也止不住有點笑了。

“來明,你也來了?”李向南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那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蒼白的臉,單薄的身子。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小胡知道,他叫孫來明,十幾年一直是大隊幹部,在公社還借用過一陣。他農田裏的活兒基本不會,身體也不好,包產到户,真是叫苦連天了。

“田裏的活還有困難嗎?”李向南關切地問。

孫來明苦笑了一下:“對付吧。”

“前一陣發了不少牢騷,是吧?”孫來明一下子忐忑不安了。

李向南看了孫來明一眼,沒再批評什麼:“主要是還不習慣。很多事情要慢慢來。”孫來明怔住了,動地點了點頭。

“十幾年的大隊幹部不會種地,這種情況不應該再繼續了,是吧?”李向南温和地批評道。

小胡在旁邊不知被什麼東西觸動了。

“同志們,”李向南面對着人羣笑道“你們大夥,有當幹部的,有上年紀的,有鬧冤家對頭的,還有當爹的,”他衝老屠笑了笑“也沒有誰下命令,你們咋都心甘情願坐在這兒聽秀秀這麼個姑娘指揮啊?”

“秀秀是我們的權威唄。”一個壯實英俊的小夥子,蹲在人羣裏一舉手調皮地笑道,秀秀衝他使勁一瞪眼。

“那大夥兒想想,她的權威靠什麼啊?是靠科學技術,是不是?”李向南停頓了一下“我們現在管理生產有行政手段,比如下計劃,下種植畝數;有經濟手段,比如超產獎勵啦,調整價格啦,等等;還可以有科學技術手段。像現在育種,我們有屠秀秀,以後,種田、養豬、養雞、養蜂、果樹,各方面都可以出這樣的技術權威。咱們的秀秀是自己冒出來的,這叫自下而上的。我們縣裏,”他轉頭看着莊文伊“還要自上而下加強科學技術指導。這樣自下而上,自上而下,互相結合,”他兩手一上一下,相對着有力地打着手勢“就一定會出現各種形式的、多級的科技輔導員、輔導站、輔導中心。慢慢聯成片、聯成網,就可以從裏面產生出新的農業生產的指導體系和管理體系。同志們,這是大事啊。這條路走通了,在全國闖出個經驗來,好不好?”

“好。”劉貌興奮地記錄着,鋼筆沒水了,趕緊又拔出圓珠筆。小胡也到了這個設想的重大意義。這時,他又意外的聽到李向南正在對大夥講到自己:“同志們,我今天給你們介紹一個人,小胡,胡小光,你們都認識吧?”

“認識。”

“我們今天來卧龍莊,和小衚衕志有很大關係。他很關心咱們村的情況,寫了調查報告。以後,卧龍莊的事,我們讓小胡多關心關心,你們有什麼困難想法,多和小胡談談,像你們和秀秀這種技術輔導合同的經驗,讓小胡和你們一起研究總結,向全縣推廣,好不好?

““好。”人們鼓着掌。劉貌看到李向南的話結束了,立刻端起相機來,轉來轉去地找着角度,想拍幾張照片。人羣活躍起來。

在一片談笑中,李向南走過來對小胡低聲囑咐道:“這個大課題你要抓緊。”至於小胡是否離開古陵的問題,似乎是本不存在的。

小胡點了一下頭。

“一定要把政策研究室搞成個高效率的班子。要什麼人,你開個名單給我。”

“嗯。”

“當我們把全部工作的職能、權力,集中到少數幹的機構和少數幹練的幹部手中後,整個龐大體制的大部分就於形式了。這就奠定了簡、改革機構的最穩妥的基礎。這個道理,你懂嗎?”小胡點了一下頭。他懂。

“為了使你對政策研究更有發言權,我還考慮讓你同時兼一個公社的工作。辛苦點,啊?為了取得第一線的實踐經驗。”

“嗯。”一個是和藹的;一個是服從的。但兩個人都到有那麼一絲還沒適應這種新關係的矜持。李向南説話時,一直沒有看並肩站着的小胡的眼睛:“兼任公社工作,這對於你全面鍛鍊、克服自己的弱點也有好處。你組織能力欠缺一些,有時候對同志欠一些豁達。用北京話説吧,有點小心眼。”説完最後這句話,李向南笑了。他這才到自己對小胡完全坦率了,態度上也完全自然了。

小胡也正是在這一瞬間,到了雙方間的最後一絲矜持消失了:“我也知道我這病。”他像孩子一樣不好意思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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