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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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大爺兩眼直愣着,被餵了幾口水,才醒過神。藉着手電的光亮他看見了周圍的人。

“小良子,”他叫着高良傑的小名,掙扎着從椅子上往起站“你快去管,他們要砍鳳凰嶺。”他哆嗦着聲甕氣地説出了第一句話。

“怎麼回事?大爺,你慢慢説。”高良傑用僅有的一隻右手扶着他問道。

“你快去管,他們要砍鳳凰嶺。”老漢翻來覆去地説着這句話,嗓門越來越高。最後,總算問明白了:老漢是剛從黃龍灘三十里山路摸黑趕回來。他去木料黑市抓偷伐白樺樹的人了,有人天一亮就要去哄砍鳳凰嶺。

“你管不管,小良子?”老人瞪着他大聲問。

“我…管…”高良傑點頭答應着,眼睛不有些發濕。他攙扶着老人,到了老人那乾瘦身體的顫抖。他的身體散發着衰朽的、毫無底藴的烘熱。渾身是泥的黑布衣服皺巴着。淑芬正用濕巾在手電光下擦拭着老人嘴角的血跡。

“好,好,你管吧,你管吧。”悶大爺不停地在喉嚨裏咕嚕着。怎麼攔勸他歇會兒都攔勸不住,又直愣着兩眼背上揹簍駝着背,踉踉蹌蹌往門外走,要回他的鳳凰嶺了。

“大爺。”高良傑最後一次上去攔他。

“你管不管,小良子?”悶大爺抬起頭又直愣起眼吼道“你不管,我死在你跟前。”

“我管。”高良傑説着讓開了道,他轉頭對窯待了幾句,就背上槍拿着手電跟了出去。

天上寒星閃爍,遠近山影黝黑,深夜的山風寒涼透骨。他打着手電,沿着山路送老漢下了高家嶺(他所在的高家嶺村是鳳凰嶺大隊的一個小隊),轉過山腳,入了西溝。夜黑中他一抬眼,心中猛一震:那棵一直立在溝口峭壁下的駝背老榆樹不知什麼時候也被人砍了。三十八年前,他就是在這棵老榆樹下的雪地裏被悶大爺拾起的。他從小對這棵駝背老榆樹抱着親切的情,它在寒風中佝僂着身子黑蒼蒼地站着,總讓他想起悶大爺這個善良的老人。悶大爺駝着背從榆樹樁旁蹣跚地走過了,木呆呆地什麼都沒看見。高良傑心中驀然聯想到什麼,中湧起一陣酸楚。

不遠處,在黑魆魆的山凹凹裏,西溝小隊村口有一間窯燈火通明,人聲喧囂。後半夜三四點了,這是在幹什麼?

他預到有什麼嚴重的事情在這深夜中醖釀着,但他來不及過去察看。

悶大爺在前面走着,他在後面打着手電一步不落地跟着,三彎八轉,一路上山。風聲,樹聲,還有高良傑腳下踏滾的碎石,一路響着,老人在前面駝着背機械地走着,好像他不曾用眼看,是憑几十年記憶一步一個落點地走着,沒有踏滾一塊石頭。終於,到了他那間看林小屋。老人木呆呆地打開了籬笆院門,又瑟縮着從懷裏摸出鑰匙,打開草房門。高良傑打着手電要跟進去,想安頓一下老人,老人卻把他擋在門外:“你管不管,小良子?”他又直愣起眼瞪着他。

“我管…”老人愣怔着昏花渾濁的眼睛,好像辨認陌生人一樣盯着他,然後低下頭喃喃着:“好,你管,你管,告他們,找縣委書記,他明天來。”就把草房門從裏關上了。

高良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冰涼的山風嗖嗖地吹着他的衣服,吹着他的臉。油燈亮了,光線從門縫裏透出來。聽見屋裏面的聲響,好像是在開箱子。他想了想,轉身下山。

他要趕緊到西溝村看看。

他走近路,穿過東溝去西溝。可路過東溝村,他震驚了:只見夜漆黑中,山坡路口那棵黑蒼蒼的大槐樹下,一間大房也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怎麼都在通宵開會?他往上背了背槍,滅了手電走過去。這間房是東溝村一年級學生的教室,三面都是玻璃窗。裏面點着三四盞馬燈,煙氣騰騰中滿滿一屋子人。

一個長着吊眉丹鳳眼的壯大小夥子正蹲在課桌上講話,高良傑知道他叫鳳來。他五指張開拍着課桌:“鳳凰嶺過去一多半就是咱們東溝的,西溝憑什麼説是他們的。高家嶺、小寨也都來伸手搶,現在跟他們沒商量的,咱們天一亮就上山把樹砍了。”

“就是。”許多人拍桌子振胳膊地應和着。

有個黑黃臉的矮個農民,高良傑知道他叫慶有,正低下頭叼着煙準備和別人的煙袋鍋對火,這時轉過頭來添了一句:“天不亮就去。”有幾個老漢蹲在牆角一聲不響地着旱煙袋。還有的蹲在地上耷拉着頭打瞌睡,頭越來越低,一閃失,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頭左右張望着,想清商議到哪兒了。

“就這樣決定吧,大家通過不通過?”説這話的是小隊長趙道增,血紅的眼睛,額頭有很深的兩道橫紋,胡茬有些花白。

“這犯法不?”一個戴着瓜皮帽一直低頭旱煙的老頭提問道。

“這犯什麼法?”鳳來又拍開課桌了。

於是,眼看就要下結論的事情又從頭爭議開了。通宵會就是這樣翻來覆去。只要天一亮,最後結論也就有了。

高良傑走到門口,想推門進去,卻沒推。

現在不比前兩年了。那時,他只要推門往那兒一站,滿屋人就會靜下來,大氣也不出,他什麼話不用説,目光一掃就把人頭都割倒了。這會兒,什麼都散架了,很難説會怎麼樣。而且他什麼事都有他的原則,搞運動,批判人,他讓副支書去出面;宣佈撤換隊幹部,他讓大隊長去出面;批判偷盜莊稼的社員,他讓治保主任去出面。雖然一切決定都是他做出的,但是凡事他絕不出面。這樣既能發揮每個大隊幹部的積極,又能使他保持集中領導的真正權威,在需要團結被處罰的對象時,他又能有出來講從寬的餘地。

他匆匆離開東溝小隊。到西溝小隊時,暗黑的天已經出一絲曙。開了一通宵會的人,正嘈嘈雜雜地從窯裏提着馬燈湧出來。不知是誰的嗓音在黑暗中嚷着:“大夥快吃飯。都帶上傢伙。他們砍,咱們就砍。誰砍的歸誰。”他不讓他們發現,悄悄地大步從村邊走了。出了溝口,拐過山腳,要上高家嶺時,發現對面黑魆魆的山上,葛家嶺,小寨,遠遠都有手電光、馬燈光在星星點點地晃動着。大概都是開了通宵會剛散吧。看來事態是嚴重的,自己事先卻毫無消息。

他回到家,一窯人早就散了,天也麻麻亮了。見他回來,子從灶台旁直起身來。

“大爺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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