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十三歲:生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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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驚是冷,她的小臉蒼白無血,身子繃得緊緊的,卻仍然小小聲堅持地説:“老爺,你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要我。”她並不反對老爺“要”她,只是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要”老爺當然明白。老爺不很願意。老爺在這裏嗅到了一股陰謀的味道:空蕩蕩的院子,空蕩蕩的屋子,少女在院子裏梳頭,少女在牀上抗拒,不肯“不明不白”

老爺不喜歡別人設圈套給他。老爺罷了手,説:“那你去吧。給我打盆水來洗腳。”心愛嘆息。作為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她的嘆息實在是太頻繁也太深沉了些。有時候她真希望可以忘記那些回憶,像個正常的十三歲女孩子那樣天真無,不要再為前世的經歷所累。

如果記憶可以篩選,她願意只留下與大少爺有關的部分,其餘的,都當作沒有發生。

那些卑賤的、骯髒的、屈辱的記憶,都可以當作沒發生。

她看着克凡,她今世的大少爺,不知道他們今世的路會怎樣走過。

十三歲的盧克凡已經很英俊很能幹,並且初初出一個花花公子全部的特徵:博聞強記而功課不,能説會道卻缺乏誠意,踢球游泳樣樣都,小小年紀已經很懂得穿衣裳的學問,懂得文雅的措辭和詼諧的玩笑,懂得討女孩子歡心,興趣廣泛,卻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耐心。他非常忙碌,每天從早到晚的時間表都排得滿滿的,除了上課之外,還要利用一切業餘時間參加各種比賽,包括足球、講演、歌唱以及演話劇…他母親曾有一句非常經典的話來形容兒子,説他忙得可以在進門的時候撞到自己正要出門的身影。

這樣的忙碌之下,心愛很難有機會見表哥一面,即使見到,也只是匆匆地擦肩而過。他總是很帥氣地一笑,匆匆打個招呼:“心愛妹妹來了?坐。”便腳不沾地地走了。

心愛只能從他的裝束來判斷他的去向:如果揹着登山包,就是去郊遊;如果揹着帆布包,就是去溜冰——因為包底出的形狀明明是四隻輪子;如果什麼包都不背,而又穿戴整齊得過分,那大概就是約了女孩子去看電影或者逛街。

她可以想像他同某個女孩子頭碰頭地合吃一杯冰淇淋的情景,那情景總是使她傷心妒忌。他總是頻頻地更換約會的女友,使她頻頻受到新的刺。然而也正是因為他的女友更換過頻,又使她在傷心之外有一點放心:他畢竟沒有真正愛上任何人。

有時她也參加到他們的聚會中來,靜靜地坐在一邊傾聽,或者幫忙端茶遞水。

她留心細看,那些女孩子沒一個比自己長得好,可是又個個能説會道、活生香。她們陪他説笑話,唱卡拉ok,還同他猜謎語贏汽水喝,大呼小叫,賣風情——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還不懂得真正的風情是怎樣的,都只是些搔首姿、裝腔作勢,細緻而趣怪。

她看着,很是不屑,卻仍然隱隱嫉妒。因為便是這樣糙的‮情調‬,她也不能夠。殘疾已經令人嫌惡,若還要搞事,那真是醜人多作怪了——除了做一個安分的啞巴,她別無選擇。

克凡很喜歡組織聚會,找一切藉口編排節目。就好像昨天,明明是心愛的生,然而請的,卻全都是克凡的朋友——克凡説要替她開個生party,其實是給自己藉口結新女朋友。他最近認識了一個鄰校的女孩子,不知道用什麼理由約會她,便託人又託人,請她來參加這個八竿子打不着的生宴。

心愛又習慣地用那種挑剔的眼光審視着這個不速之客,然而這一回,不論多麼挑剔,她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叫做小慧的女生的確是個美女,比大少爺上輩子的那個女學生戀人還要美麗。她吃不準這是不是那個女學生的轉世,便將她看了又看,希冀從她的眉眼中找出蛛絲馬跡來。

女孩子早已注意到角落裏百合花一般的甄心愛,美麗女生間有種天生的妒意,便悄悄同女友咬耳朵:“盧克凡的表妹真奇怪,怎麼那樣盯着人看?還有她的打扮也奇怪,那麼老土。”女友笑嘻嘻説:“她是個啞巴,不會説話,成天小老太太似的皺個臉,好嚴肅的。”是幸災樂禍的口吻。

心愛不會説話,但聽力超常,況且那兩個女孩説話的聲音並不小,一字一句都清楚地傳到她的耳朵裏。她有些惱怒,卻無可奈何,既不能走上前去質問她們,也不能甩袖而去——因為,這是她的家,她的生

她求助地看着克凡,希望他能給她一點安。然而克凡就像一隻穿花的蝴蝶一般,正在奼紫嫣紅中翩飛得意,全然注意不到自己沉默的小表妹,或是注意到了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對——她是一個殘缺的過時的人,活該被忽視,或是被譏笑。反而是他的死黨,一個叫做李遠征的男孩子,留意到了枉擔虛名的女主角,舉了巧克力走來説:“心愛,生快樂。”心愛抬起頭衝他恩地笑。人家待她的一點點好,她總是十倍的。

李遠征問她:“還畫畫嗎?”她點點頭,繼續微笑。因為她知道自己將來總有一天會開口説話,所以一直拒絕學手語,不願意用比比畫畫咿咿哦哦來表達心願,於是表辭達意只剩下了點頭、搖頭、微笑、低頭幾個有限的表情和動作。再或者,便筆談。

她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遠遠比同齡人聰慧優秀得多。除去天生啞口,她堪稱一個秀外慧中的美才女。只可惜,人們只願意欣賞“正常”的美麗。凡是不能用語言來同人的,即使你長得再美、懂得再多,他們也不願意記住你的名字,而只肯籠統地稱呼一聲“啞巴”或者“殘疾人”只有李遠征不放棄同心愛,他一直對這位安靜的天才少女懷有特殊好,執著地進一步問:“你最近又畫了什麼?能給我看看嗎?”心愛猶豫一下,點點頭,站起來向自己的畫室走去。李遠征緊跟在身後,看着女孩飄逸的長髮和窈窕的身,第一千一萬次地想:多麼可惜。

沒有人留意到他們的離去。

畫室是用地下室改裝的。門一關,便把室外的熱鬧與室內的清幽隔成了兩個世界。

李遠征一邊看畫一邊讚歎,不住地説:“好呀,心愛,你畫得太好了,比我見過的所有畫家都畫得好。”心愛笑着輕輕搖頭,意思是説:太誇張了吧。李遠征不回頭也猜得出她的表情,便更加地為自己的讚美加上註腳:“一般的畫家,要麼寫實,要麼象,總是畫他身邊的東西。但是你,你畫的內容好像可以穿越時空,喚起人們關於另一個時代的記憶。”心愛驚訝,甚至有點泫然泣的覺,為了李遠征的知己。為什麼李遠征不是克凡呢?如果克凡也能夠像李遠征這樣在意自己、欣賞自己、懂得自己、珍惜自己,該有多麼好呀。

李遠征説:“看你的畫,讓人有一種傾訴的覺,想把自己心底裏所有的話都掏出來,挖心挖膽地往外倒,連上輩子的苦都倒出來。”於是他便開始傾訴,果然把心底裏所有的秘密隱痛都翻倒出來,從有記憶開始,幾乎從來沒有説過這麼多話,連對克凡也沒有説過——克凡在與人往的時候從來都是佔據主角位置的,才不會安安靜靜地給人當聽眾。他説起了自己的家、離異的父母、父親的外遇和母親的孤苦,説到動情處,下淚來。

心愛聽着,不做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打斷,只是默默地聽着。當他淚時,她便遞紙巾給他。

他接過來按在臉上,毫不害羞地抖着肩膀哭泣。他待她的態度很奇怪,是極度的信任,當然也不排除明欺她是啞巴不會秘密的緣故;有着正常人對殘疾人的本能的優越,又有一點男孩對同齡女孩的崇拜;但在訴説的時候,卻常常忘記彼此的年齡,彷彿當她是自己的大姐姐——也許是畫室裏那種動的寂寞,讓他憑空有一種天荒地老的覺,把她當成來自另一個時空的過來人。

就這樣子説得忘了時間,大人們在地下室裏找到他們的時候,已經是晚飯時間了。遠征泣着向她告別:“心愛,與你聊天真是愉快。”心愛莞爾,她都不會説話,何來聊天?

李遠征讀懂了這個笑容,羞澀地説:“你雖然不説話,可是雙眼已經説盡千言萬語。”這回連大人們也聽得笑起來。這男孩子的説話如此漫趣致,小小年紀多情至斯。回到客廳才發現,人羣已經散盡,克凡因為第一次喝酒,醉了。甄媽媽説:“剛才他説要到心愛屋裏躺一下,這會兒八成睡了。”心愛一聽,扔下李遠征便往樓上跑,推開門,果然看到克凡躺在她牀上,衣服也不,睡得四仰八叉的。

十三歲男孩子的睡相是難看的,但是心愛只是看不夠,她謝爸媽同意留他下來,不避嫌地讓他與她同居一室——就像小時候那樣。也是因為克凡睡得實在是沉,兩個孩子又是一同長大的,睡在一屋裏也不算什麼大事。

她看着他的臉,不難想像他是怎麼樣花招百出地淘氣,爭強好勝地炫耀。是什麼人先提議喝酒的呢?也許就是克凡自己。他最喜歡出風頭了。不知道那個叫小慧的女生喝了沒有?

自己第一次喝酒也是十三歲。合巹酒。

大堂之上,蘭桂齊芳,杏仁兒一身吉服,肩、肘、袖,三鑲三滾,繡金嵌銀,給老爺和太太跪着磕頭敬茶,同少爺小姐一一見禮,然後男僕女婢給她黑壓壓跪了一地,行禮問好,改稱“杏姨娘”她和老爺堂堂正正地喝了杯酒,光明正大地進了房撈下簾子…

那已經是一年後的事情。經過了好幾輪的“還拒”最終她還是“俯仰承歡”了。名正言順,明明白白。

連老爺自己也覺得不易,調笑説:“我竟是追求了你整整一年呢。”這個“追求”的新名詞令他自己興奮起來,對她的情形,便有些不同。

“清明斷雪,穀雨斷霜”老爺娶她的時候,桃花早已開盡了。沒能在桃花盛開的季節成婚,這是她惟一的一點遺憾。

“杏姨娘”這是一個稱謂,更是一個身份。她沒有不明不白,她是姨娘了。就像是李管家當初説的:“吃香的喝辣的,不但不用自己做丫頭,還用了個丫頭,也呼奴喚婢起來。”她很容易便得着了許多鄉下女孩夢寐以求的一切,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冬風再不會凜冽刺骨,夜裏也不再飢腸轆轆,每頓飯的菜式都有些許不同,旗袍裙褂都有專門的裁縫來剪制。然而她開始有另一種煩惱,就像成千上萬只小蟲子在心底裏咬齧,尋找出口。但是她自己也説不清自己在渴盼着什麼,又不滿些什麼,當然也就無法自救。

倘若她不是這麼一個無知無識的女孩,倘若她多一點世故或貪婪,也許她就會為自己尋求另一種人生。

但是她對現狀不滿足卻滿意,她心底裏有填不滿的寂寞空虛,腦子裏卻只有稱心如意,於是她便放棄了。放棄了往深一層的人生道理想去,放棄了往更美好的方向努力。她安心地做着她的杏姨娘,只有在半夢半醒之間才會出一點真實的慾望,卻又總是被曲解掉了。

樓下的聲音驚擾了心愛的回憶,她略一凝神便分辨出來:那是小慧的聲音。她來幹什麼?當然是找克凡了。昨天才認識,今天就主動找上門來?

身下樓,決定給這個不知好歹的女孩子一點顏瞧瞧,誰叫她昨天嘲笑自己是啞巴。

那小女生在樓下已經等得不耐煩,聽到腳步聲,仰起頭來,看到心愛,臉上出明顯的失望:“盧克凡呢?”甄媽媽正安撫這脆弱而躁的小女生,看到心愛,也跟着問:“你起來了?克凡呢?他醒了沒?”心愛看到小慧的臉上突然變,心中暗暗得意,知道媽媽的話是越幫越忙,讓她生了誤會。她索把這誤會坐得更實,温柔地伏在媽媽懷裏笑着搖了搖頭,雙手合掌壓在臉下做一個睡的姿勢,並朝小慧甜而害羞地一笑。

小慧的眼淚都快下來,喃喃説:“他約了我的,他昨天約好我在公園見,我等了他一早上…”説到這裏,到底忍不住,淚珠成串滾落,終於泣不成聲。

心愛衝她抱歉地笑笑,徑自走過去拉開門來。小女孩的委屈已經成災,看到出口,立即決堤般衝了出去。心愛輕蔑地一笑,揚手關上門,手勢乾脆利落,毫不遲疑。

甄媽媽看着女兒一氣呵成的表演,目瞪口呆,心中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妥,卻一時不敢相信。這個早慧的女兒向來行事出人意表,今天的神情舉止越發成,幾乎像個城府深沉的妒婦,才只十三歲,便有這樣的心機手段,不會吧?昨天是孩子們的聚會,自己故意躲開給他們自由,竟不知道這一夜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麼變故。這個叫小慧的女孩子從何而來,女兒對她那明顯的敵意又是因何而起,如今的孩子,竟然個個都是人,難懂得很了。

她不便細問,也無法細問,只得先壓下心事,招呼女兒幫自己張羅早餐。等到牛煮好,雞蛋煎好,克凡也就踢踢踏踏地下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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