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之對比反諷運用與小説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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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很可能是《台北人》裏最受注意和歡的一篇,因為據我所知,好幾種中國現代小説選集,包括中文的和英譯的,都把白先勇這篇小説編選在內。《冬夜》之能受普遍歡
,我想有三個原因。一、此篇採用比較明顯的呈示法表現小説主題。像《台北人》其他每篇一樣,《冬夜》裏也有許多隱喻,可是明示和明喻更多,所以,在相當程度之內,我們不難了解小説旨意。二、此篇題材關涉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和他們面臨的困境,而《台北人》這一類嚴肅作品的讀者,大概也都是知識分子,如此,由於讀者能領會小説人物之心境處境,並切身體認小説裏提到的或呈示出來的有關中國文化的種種問題,就容易和作者發生共鳴,三、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因為《冬夜》確實是一篇以
練技巧寫成的
人故事。讀後令人低迴沉思,喟嘆人生幾何。
《冬夜》的情節動作,和《台北人》大多數故事一樣,發生在短短數小時內。而情節也主要靠小説人物的對白來推展。主角是一個在台灣某大學教英國漫時期文學的老教授餘欽磊,另一重要角
,則是被譽為國際歷史權威的旅美學人吳柱國教授。民國初年,他們兩人在北京大學,同是領頭髮動五四運動的健將,後來,餘欽磊隨政府來台,一直在大學教書,吳柱國則留居美國,成為國際學術界的名人,現剛返台北做數
之停留。《冬夜》小説情節,即敍述吳柱國在一個下着冷雨的冬夜,從社
應酬與學術演講的繁忙中
出幾小時,來到温州街餘教授的住宅,探訪老友,兩人談今話舊併發抒內心
觸的情形。小説始終客觀描寫,敍述餘教授之期待老友;情節主幹由兩人之對話構成;吳柱國離去後,高xdx
即下降,作者恢復客觀描寫,敍述餘教授之所為所思,小説很快也就結束。
從這兩位老教授的回憶對話,我們得知五四運動的時候,和他們兩人往甚密而抱持同樣理想的北大同學,還有賈宜生、邵子奇、陸衝、陳雄等人。其中陳雄後來變成
本大漢好,早遭槍斃,陸衝沒離開大陸“百花齊放”時,被北大學生清算,説他的著作《中國哲學史》為孔教作悵,
他寫悔過書,他不屈而跳樓自殺。邵子奇和賈宜生,則也隨政府來台,邵子奇改變初衷,當起官來,頗有社會地位,卻和老朋友疏離了關係。賈宜生和餘欽磊一樣,同在大學教書,由於
子病在醫院,生活窮困不堪,半年前摔過一跤,摔破血管,一個月前去兼夜課時,不慎滑入陰溝裏亡故。
這幾個人的遭遇,都是餘、吳二人談話中説出的,小説裏真正出場的角,除了二老教授,就只一個配角——餘欽磊二十歲的次子俊彥。然而,小説裏還有兩個沒和讀者直接見面的人,值得注意。那就是餘教授的前
雅馨,和他在台灣續娶的太太。雅馨是五四時代女師大的校花,當年和餘欽磊,是“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十分羅曼蒂克地結成姻緣,生下兩個小兒,不幸就去世。餘教授現在的太太,總是到隔壁蕭家打麻將,和餘欽磊毫無心靈上的溝通。
關於吳柱國在美國的家庭生活,我們只知他子已逝,沒有兒女,一人獨居。
作者雖然沒有明説,我們卻可從二友對話內容推斷,吳柱國這次是二十年來頭一次回台。而且,餘吳二人雖然心裏一直保存舊時的友誼,平常他們也極少通信聯絡,雙方許多事情都彼此不知道。如今久別重逢,談話過程中,他們才又開始重新認識對方——被年歲和現實環境迫得改變了的對方。這篇小説的情節高xdx
,就是建立在二老友彼此的逐漸醒悟。
如此,我們不難想像,作者必大量運用對比手法,來襯現五四時代的餘吳二人,和今的他們,之間的大差距。作者同時也把過去那個時代的
神,和今
時代觀念,作為明顯對照,來強調今非昔比的主題。現在我們就先討論小説人物的今昔對比。
從小説開頭的客觀描述部分,我們看到餘教授“右腿跛瘸,穿着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那是因為五年前他曾被一輛機器腳踏車撞傷。小説裏作者一再提到餘教授“那隻撞傷過的右腿”、“那條僵痛的右腿”、“僵硬”、“麻痛”、“一拐一拐”、“遲緩”、“蹣跚、蹭蹬”等等。可是,從二友的往事追敍中,我們得知“五四”時候,北大青年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裏去,頭一個爬進去的就是餘欽磊“把鞋子擠掉了,打着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今之跛足拐腳,和昔
之疊羅漢赤足亂跑相比,是何等強烈的對照!餘教授聽着老友追敍這些往事,臉上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似童稚的笑容來”這一瞬間,他的心情彷彿又回到青
年代“不由主的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
了兩下”這時他“沒有穿拖鞋”——正如五四時代之赤足。可是包在“打了兩個黑布補釘”的絨線襪裏的僵麻之足,怎能再和往
捷靈活的赤足相比?
吳柱國初見俊彥,驚歎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由此可知,餘欽磊當年和俊彥現在一樣“眉目異常英”長着“一頭墨濃的頭髮”現在呢?他有一張“皺紋滿布的臉”而作者更是一再的提到他那“十分光禿的頭”
“十分光禿的腦袋”這些只是餘教授外貌上的今昔對比。更令人觸的,是他
神上和生活態度上的今昔比照。
從他參加五四運動之事實,愛好漫時期文學的事實,以及當初和雅馨戀愛的情形,我們都可推斷,餘欽磊以前是一個道道地地的
漫主義者,崇拜
神的解放,蔑視現實的桎梏。可是現在,由於年歲的
迫和現實環境的壓力,他的
漫
神早已磨損殆盡,和二十多年前在北平一樣,他還在大學裏教英國
漫文學,教拜倫的詩。可是現在他教書,顯然已無熱情,只是維持現實生活,餘太大有一次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倫詩集中,一疊筆記
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候,記下來的心得”這疊筆記的丟失,即影
他年輕時代的
漫
神之喪失。
而使他失去那疊筆記的人,當然不是別人,是代表“現世”的餘太太。作者如此暗示,理想終被現實所失。餘教授的前後二
,確是一個強烈的對比:雅馨象徵理想、
神和愛情,即“過去”;後
象徵現實。物質和
體,即“現在”雅馨早歿,而“肥胖碩大”的餘太太健康活在人間,取代了雅馨的身分,這也是暗示現實終於取代了理想。
客觀説來,餘太太除了愛打麻將的病,其實也是一個不壞的
子,會想到替丈夫曬書,會提醒他貼膏藥治腿,會想到“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然而她對丈夫的關切,只限於
體方面,和健康問題。她完全不關懷也不瞭解餘教授心靈上的需要或希求。如此,為了講究衞生而曬書,卻丟了載滿心得的筆記;不忘替丈夫烘暖於善堂的膏藥,卻不耐煩聽他提起吳柱國;心想打牌贏錢買雞給丈夫吃,卻一口否決接吳柱國來家裏吃一餐便飯。
説到此,我聯想起一點,頗有些趣味,卻從來沒有提過,就此順便説一下。在白先勇的小説裏,雞,特別是燉出來的肥雞
,常被用來當做女
體的象徵,《一把青》裏,心靈枯亡而
體發達的朱青,端出一盆“熱氣騰騰的一隻大肥母雞”劉騷包立刻笑鬧道:“小顧,快點多吃些,你們大姐燉雞來補你了”;姓王的也“吃豆腐”説道:“小顧來了,到底不同,大姐的雞湯都燉得下了
糖似的。”《歲除》裏,賴鳴升追敍在成都當騎兵連長時,如何被他營長的姨太太
體引誘。她打牌打出一張白板,笑
道:“給你一塊肥
吃!”後來她回房,傳他進去“早燉了紅棗雞湯在房裏頭等住了”《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裏,金大班和一羣在洋機關做事的浮滑少年廝纏胡鬧。小蔡嬉笑道:“我們小馬説他還沒吃着你燉的雞呢。”金大班應聲戲答:“我還沒宰你這頭小童子雞,哪裏來的雞燉給他吃?”就是在《遊園驚夢》那麼一篇雅緻作品裏,我們也能找到類似的暗示。程參謀向錢夫人敬酒,一連喝下三杯,臉上頓現酒暈“額頭髮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幾顆汗珠子來”這臉神描寫,和當年鄭彥青與她
體
歡時的臉神描寫,頗為相近,所以作者雖未點明,我們卻可想像,錢夫人這時,至少在潛意識裏,閃過一絲對於過去那次
的記憶。而就在同一個時候“程參謀替錢夫人拈了一隻貴妃雞的
翅,自己也挾了一個雞頭來過酒”如此,餘教授的太太,要打牌贏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就不單表示她關心丈夫
身的健康,亦暗示她心裏明白餘教授需要她
體所能給予他的
慾滿足。儘管餘教授滿心懷念雅馨,那“隨風飄去”的“凌波仙子”他的
體卻必須活下去,在現實中活下去。他不得不吃,不得不睡,而在吃飯睡覺與照顧
體生命的忙碌中,靈
的光輝逐漸黯淡,往
的理想逐漸消亡。不錯——“現在”總戰勝“過去”
“現實”總戰勝“理想”正如餘教授每次想阻止太太打牌“他太大總是贏的”人,若要長保靈,惟一的方法,恐怕就是擺
體,像雅馨那樣早
“隨風飄去”雅馨就是因為早死,才能在餘教授心目中成為“靈”的永恆象徵,她彷彿毫無
,所以,當然,二十年前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她做的是“掛爐鴨”而不是燉雞之類。
餘教授的理想被現實擊敗的一大證據,便是他停止翻譯《拜倫詩集》。從二友談話中,我們得知餘欽磊早年立志譯完拜倫詩集,吳柱國原以為他早已譯畢,問起在台灣是否暢銷,才知並未譯完“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餘教授不但停止譯作,教書也不再熱心,不似吳柱國想像那樣“守住崗位”卻一心設法爭取外國贈送的研究獎金出國。他想出國,完全是被現實生活需要所,因為他送大兒子留學,借過一大筆債,無法還清,便打算出國積留些錢,償清債務。五年前,他好不容易爭得哈佛大學一個福特獎金,卻在赴美的前幾天被一輛機器腳踏車撞斷了腿,不得不住院治療。他明明知道生活窮困異常的賈宜生,也申請了這項獎金,如果自己宣佈放棄,賈宜生可能就會得到,可是他一直攀住不肯放棄,在醫院一躺五個月,哈佛就取消了這項獎金,餘教授對賈宜生的深厚友誼,是不容置疑的,這從他談及他時的
傷語氣,為他到處奔走籌治喪費與撫卹金的事實,替他整理校對未完成的《中國思想史》之苦心,都可以看出來。可是,顯然,當友情與自身現實的迫切需要起了正面衝突時,被犧牲的總是友情。現實,終是勝利的一方。
吳柱國告辭,餘教授陪他走出巷口。正當吳柱國要踏入計程車,兩人握別的時候,餘教授突然聲音微顫道:“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餘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倫了——我是説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一下,説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以上這幾句對白,是小説最後的一個高xdx,呈示並強調出現實的全面勝利,理想的全然敗潰。餘教授要去美國,要停止教拜倫,即意味了在現實生活
迫下,終於完全擱下了一生的理想。他不再教
漫文學,也暗示他那一度光輝燦爛的
漫
神之熄滅。如果吳柱國還對餘教授抱着一絲幻想,臨別時的這幾句話,把他最後這絲幻想也奪走了。
可是有一點,我們卻也不能忽略。餘欽磊被現實所,打算出國,只要去“一兩年”並沒有要移民到美國永居的意思。這表示他還要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國,自己的“崗位”所以,我們不宜説他“放棄”了理想“屈服”於現實;只能説他“擱下”了理想“接受”了現實。可嘆的是,他可能沒想到,現實的壓力並不是暫時的,而是愈積愈重。他也許以為“暫時”擱下理想,可是如此一擱,重新拾起的希望就愈來愈渺茫了。
現在讓我們轉過來,看看吳柱國和他的處境。
吳柱國是《冬夜》小説的第二主角,作者對他的處理,份量不及餘教授,可是從作者對他那麼一點的客觀描繪里,特別從吳柱國本人的談話內容和語氣裏,我們同樣活生生的看到他,並染到他內心深處的困苦。基本上,他的故事和餘欽磊相似——都是現實戰勝理想的無可奈何的悲哀故事。
在小説開頭描述部分,作者藉由余教授的回想,描寫吳柱國這次回國抵達松山機場時之外貌與風度:…那天吳柱國穿着一件黑呢大衣,戴着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了;他手上持着煙斗,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着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
這樣的描繪,製造一種印象,使人覺得時間和吳柱國,並非“逆行”而是“順行”使人覺得歲月並沒有能改變他。可是實際上如何?
他的改變,不如餘教授的改變那樣明顯。一大原因即他並非首要主角,作者沒把他年輕時候的面貌長相,呈現介紹給讀者,因而在外形上,我們無法比較他的今昔(不像餘教授,有禿頭與濃髮等之今昔對比)。作者對吳柱國的興趣,和要表現的重點,是他心情上和生活態度上,由於現實情勢的迫而造成的轉變。
吳柱國是在一九四八年出國留學的。他本擬次年返國,卻因大陸易幟而留居美國,轉眼二十年,這些年內,他在美國大學教中國歷史,寫過幾本關於唐代政治歷史的書,成為國際有名的東方歷史權威。
客觀説來,這樣的成就,確實是很不錯的了。他應該可以自豪,至少,他在國際間宣揚了一點中國文化!在松山機場上他表現的那種“學者風範”和他在學術上的成就是十分相配的,可是,在二老友深入談話過程中,我們窺知這位“從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