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問着不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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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頭,家中一文錢也沒有,大娘子又是沒腳蟹,那裏去尋墳地?虧左近一個財主舊與大郎有一面之,舍助一具棺木,沒奈何放了三,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道:“如今嫂嫂往那裏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婦的,又沒的養贍過子。胡亂守了百孝,他娘勸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

丟下這個業障丫頭子,教我替他養活。專等你回來付與你,也了我一場事。”武二聽言,沉了半晌,便撇下王婆出門去,逕投縣前下處。

開了門進房裏,換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條麻絛,買了一雙綿褲,一頂孝帽戴在頭上。又買了些果品點心、香燭冥紙、金銀錠之類,歸到哥哥家,從新安設武大靈位。

安排羹飯,點起香燭,鋪設酒餚,掛起經幡紙繒,安排得端正。約一更已後,武二拈了香,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為人軟弱,今死後,不見分明。你若負屈含冤,被人害了。

託夢與我,兄弟替你報冤雪恨!”把酒一面澆奠了,燒化冥紙,武二便放聲大哭。終是一路上來的人,哭的那兩邊鄰舍無不悽惶。武二哭罷,將這羹飯酒餚和土兵、兒吃了,討兩條席子,教土兵房外傍邊睡,兒房中睡,他便自把條席子,就武大靈桌子前睡。

約莫將半夜時分,武二翻來覆去那裏睡得着,口裏只是長吁氣。那土兵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在那裏。武二爬將起來看時,那靈桌子上琉璃燈半明半滅。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裏説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後卻無分明。”説猶未了。

只見那靈桌子下捲起一陣冷風來,但見: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冽如殺氣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

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隱隱遮藏食毒鬼,紛紛飄逐影魂幡。那陣冷風,得武二髮皆豎起來,定睛看時,見一個人從靈桌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細,卻待向前再問時,只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二一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尋思道:“怪哉!似夢非夢。剛才我哥哥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想來他這一死,必然不明。”聽那更鼓,正打三更三點。回頭看那土兵,正睡得好。於是咄咄不樂,只等天明,卻再理會。看看五更雞叫,東方漸明。土兵起來燒湯,武二洗漱了,喚起兒看家,帶領土兵出了門。在街上訪問街坊鄰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鄰舍明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誰肯來管?只説:“都頭,不消訪問,王婆在緊隔壁住,只問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説:“賣梨的鄆哥兒與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詳細。”這武二竟走來街坊前去尋鄆哥,只見那小猴子手裏拿着個柳籠簸羅兒,正糴米回來。武二便叫鄆哥道:“兄弟!”唱喏。

那小廝見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頭,你來遲了一步兒,須動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保你們打官司。”武二道:“好兄弟,跟我來。”引他到一個飯店樓上,武二叫貨賣造兩分飯來。武二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幼,倒有養家孝順之心。我沒什麼…”向身邊摸出五兩碎銀子,遞與鄆哥道:“你且拿去與老爹做盤費。待事務畢了,我再與你十來兩銀子做本錢。

你可備細説與我:哥哥和甚人合氣?被甚人謀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個娶去?你一一説來,休要隱匿。”這鄆哥一手接過銀子,自心裏想道:“這些銀子,老爹也勾盤費得三五個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一面説道:“武二哥,你聽我説,卻休氣苦。”於是把賣梨兒尋西門慶,後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進去,又怎地幫扶武大捉姦,西門慶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幾,不知怎的死了,從頭至尾細説了一遍。武二聽了,便道:“你這話卻是實麼?”又問道:“我的嫂子實嫁與何人去了?”鄆哥道:“你嫂子吃西門慶抬到家,待搗吊底子兒,自還問他實也是虛!”武二道:“你休説謊。”鄆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這般説。”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討飯來吃。”須臾,吃了飯。

武二還了飯錢,兩個下樓來,分付鄆哥:“你回家把盤纏與老爹,明早上來縣前,與我作證。”又問:“何九在那裏居住?”鄆哥道:“你這時候還尋何九?他三前聽見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這武二放了鄆哥家去。

到第二,早起,先在陳先生家寫了狀子,走到縣門前,只見鄆哥也在那裏伺候,一直奔到廳上跪下,聲冤起來,知縣看見,認的是武松,便問:“你告什麼?因何聲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惡西門慶與嫂潘氏通姦,踢中心窩,王婆主謀,陷害命。

何九朦朧入殮,燒燬屍傷。見今西門慶霸佔嫂子在家為妾。見有這個小廝鄆哥是證見。望相公作主則個。”因遞上狀子。知縣接着。便問:“何九怎的不見?”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縣於是摘問了鄆哥口詞。

當下退廳與佐二官吏通同商議,原來知縣、縣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這件事難以問理。

知縣隨出來叫武松道:“你也是個本縣中都頭,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姦見雙,殺人見傷。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又不曾捉得他。你今只憑這小廝口內言語,便問他殺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麼?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武二道:“告稟相公,這都是實情,不是小人捏造出來的。只望相公拿西門慶與嫂潘氏、王婆來,當堂盡法一番,其冤自見。若有虛誣,小人情願甘罪。”知縣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計較。可行時,便與你拿人。”武二方才起來,走出外邊,把鄆哥留在屋裏,不放回家。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得知。西門慶聽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來保、來旺,身邊帶着銀兩,連夜將官吏都買囑了,到次早晨,武二在廳上指望告稟知縣,催拿人。

誰想這官人受了賄賂,早發下狀子來,説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欠明白,難以問理。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你不可一時造次。”當該吏典在傍,便道:“都頭,你在衙門裏也曉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並物、蹤,五件事俱完,方可推問。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怎生問理?”武二道:“若恁的説時,小人哥哥的冤仇,難道終不能報便罷了?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有理。”遂收了狀子,下廳來。

來到下處,放了鄆哥歸家,不覺仰天長嘆一聲,咬牙切齒,口中罵婦不絕。武松是何等漢子,怎消洋得這口惡氣!一直走到西門慶生藥店前,要尋西門慶廝打。正見他開鋪子的傅夥計在櫃身裏面,見武二狠狠的走來,問道:“你大官人在宅上麼?”傅夥計認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頭有甚話説?”武二道:“且請借一步説句。”傅夥計不敢不出來,被武二引到僻靜巷口。

武二翻過臉來,用手撮住他衣領,睜圓怪眼説道:“你要死,卻是要活?”傅夥計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觸犯了都頭,都頭何故發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説。若要活時,對我實説。

西門慶那廝如今在那裏?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子?一一説來,我便罷休?”那傅夥計是個小膽的人,見武二發作,慌了手腳,説道:“都頭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兩銀子僱着。

小人只開鋪子,並不知他們閒帳。大官人本不在家,剛才和一相知,往獅子街大酒樓上吃酒去了,小人並不敢説謊。”武二聽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大叉步飛奔到獅子街來。

嚇的傅夥計半移腳不動。那武二逕奔到獅子街橋下酒樓前來。且説西門慶正和縣中一個皂隸李外傳在樓上吃酒,原來那李外傳專一在府縣前綽攬些公事,往來聽氣兒撰些錢使。

若有兩家告狀的,他便賣串兒。或是官吏打點,他便兩下里打背。因此縣中就起了他這個渾名,叫做李外傳。那見知縣回出武松狀子,討得這個消息,便來回報西門慶知道。

因此西門慶讓他在酒樓上飲酒,把五兩銀子送他。正吃酒在熱鬧處,忽然把眼向樓窗下看,只見武松似凶神般從橋下直奔酒樓前來。

已知此人來意不善,不覺心驚,待走了,卻又下樓不及,遂推更衣,走往後樓躲避。武二奔到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在此麼?”酒保道:“西門大官人和一相識在樓上吃酒哩。”武二撥步衣,飛搶上樓去。早不見了西門慶。

只見一個人坐在正面,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認的是本縣皂隸李外傳,就知是他來報信,不覺怒從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傳罵道:“你這廝,把西門慶藏在那裏去了?快説了,饒你一頓拳頭!”李外傳看見武二,先嚇呆了,又見他惡狠狠緊來問,那裏還説得出話來!武二見他不則聲,越加惱怒,便一腳把桌子踢倒,碟兒盞兒都打得粉碎。兩個粉頭嚇得魂都沒了,李外傳見勢頭不好,強掙起身來,就要往樓下跑。

武二一把扯回來道:“你這廝,問着不説,待要往那裏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説也不説!”早颼的一拳,飛到李外傳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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