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春鳥的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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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郭老摸了一摸他前那掛白鬍須“我早就料到了的,你們這羣鳥兒,一隻一隻還不是都飛回來了。我聽説你們幾個人又鬧着開了一個酒館子,叫什麼來着?”
“安樂鄉。”
“哦,安樂鄉,聽説一樣也關掉了。”
“本來生意還不錯的,”我説道“後來有人去搗蛋。”
“總是這樣的,”郭老搖着頭笑道“楊胖子不死心,他十年前開那個‘桃源’,開頭還不是轟轟烈烈,轉眼就關了門。這些年來,此起彼落,也有過好幾家,什麼香檳、白夜、六福堂,開了關、關了開,最後全部了無蹤跡。可是咱們這個老窩還在這裏,等着那羣倦鳥投林,回來休息。風險總是難免的,宵
什麼的,只要熬過一陣,也就雨過天青了。小蒼鷹,進去吧,他們都聚在蓮花池畔那裏了。”郭老朝我揮了一揮手滿臉慈詳地笑道。
我進到公園裏,蓮花池那一端,石階上,果然人影幢幢,遠遠便傳來一陣陣人語喧笑了。我們師傅新公園總教頭楊金海仍舊領袖羣雄,在那兒指揮若定。他穿了一件茶緞面起暗團花的棉短襖,頭戴黑紫羔方帽,脖子上圍了一條寶藍長圍巾,一端懸在
前,一端掛在身後,他那原本富泰的身軀裹着棉祆,愈更碩大了。他在台階上,氣勢凌人地來回巡邏,口裏不停地吆喝着,圍巾前後飄然。楊教頭身前身後都跟了兩個孩子,大概都是剛飛進園內的
腳
,讓楊教頭指揮得團團轉。原始人阿雄仔緊跟在楊教頭左側,亦步亦趨。他兜一件紅黑相間花呢短縷,頭上罩了一頂西洋紅喇叭形的絨線帽,帽頂一個雞卵大的紫絨球,他的身量好象愈更龐大了昂頭
,顧盼自得地跟着師傅在台階上巡來巡去,腦後帽頂上那顆紫絨球歡欣地上下跳躍着。
“師傅。”我踏上台階,向新公園的總教頭楊金海師傅俯身一拜行禮道,楊教頭佇了腳,朝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卻沒有應聲。
“師傅。”我清了一下喉嚨又叫道“阿青向師傅請安。”
“你是對我説話麼?”楊教頭又朝我瞥了一眼,冷笑道“我以為你們早就不認識我這個師傅了呢!”
“師傅説的什麼活!”我趕忙賠笑道“這陣子我在中山北路‘圓桌’上班,天天到晚上一兩點,實在忙不過來,所以沒有來看師傅。今晚休假,特別趕來這兒跟師傅拜個早年。”我雙手合抱作揖。
“哦,也難怪,都飛到高枝兒上去了,”楊教頭又哼了一下“別人我也不理論,我只怪吳那個孩子,算我白疼了他!”
“請師傅不要錯怪小,”我連忙解説道“小
那個張先生又進了醫院,這次更兇,動都不能動了,小
一步都離不開,扶上扶下,全靠他。小
今夜還特別要我帶口信來跟師傅請罪,他説連明天大年初一他都沒法去跟師傅拜年了。”我從夾克口袋裏掏出了一隻紅蠟紙包住的小盒子來,裏面是一
鑲着藍珠子的鍍銀領帶夾,是吳
託我買的“這點小禮物是小
要我帶給師傅的。”
“唔,”楊教頭接過那隻小盒子,臉上的顏才緩和了下來,語氣也鬆動多了“我説嘛,吳
看來也不象個沒良心的孩子。”楊教頭捧着那隻小盒子,肥胖滾圓的臉上終於
了一絲笑容來。
“阿青。”原始人阿雄仔蹭過來,張開兩隻巨臂將我一把環抱住。
“曖呀,”我給阿雄仔砸得一身發痛“輕些,輕些,阿雄仔,我的骨頭要斷了!”我笑着叫道。
阿雄仔放開我,呵呵地笑着,雙手將我滿頭滿臉亂摸一陣。我在他那寬大的膛上捶了一拳,笑道:“怎麼樣,阿雄仔,你這頂帽子標緻得很呀!”阿雄仔伸手到腦後揪住那顆紫絨球,洋洋得意地説道:“達達買給我的!”我從另外一隻夾克口袋裏摸一隻塑膠袋的巧克力糖來,巧克力包着金的銀的,五顏六
的錫紙,我擎到阿雄仔臉上搖晃了一下,逗他道:“阿雄仔,叫我一聲哥哥,這袋巧克力糖就送給你。”
“哥哥、哥哥。”阿雄仔叫着,卻一把將那袋巧克力糖攫走了。
“達達——糖糖——”阿雄仔高舉着那袋五顏六的巧克力糖歡呼道。
“下東西!”楊教頭喝斥道“還有臉在這裏獻寶呢!”我陪着楊教頭,在台階上來回地走了兩趟,一邊向他報告各人的近況。
“小玉那個狐狸,在東京混得怎麼樣了?”楊教頭問起小玉道。
“小玉在新宿的gaybar裏紅得很呀!”我笑道“他天天在吃‘沙西米’呢。”
“這個小養的!”楊教頭笑罵了一句,卻讚道:“還是那個小狐狸行!”我又淡起我去桃園輔育院去探望老鼠來,老鼠向我哭訴,他在裏面給那些小
氓欺負得很慘,不過提到染織訓練,老鼠又破涕為笑,喜孜孜地談起他的學習心得來。他説染織科的老師傅,對他大加賞識,拿他的作品在班上示範。
“老鼠伸出雙手給我看,他的十個指裏裏都滲了顏進去,紅紅綠綠,洗也洗不掉。”
“那個小賊麼?”楊教頭鼻子眼裏哼了一聲“依我的脾氣,早該把他那雙賊爪子剁掉了!”除夕夜,大家回到公園這個老窩裏來團拜似的,大部分的人都在寒裏飛了回來,在蓮花池的台階上,擠成了一團,互相呵噓取暖。我們從鼻子嘴巴里噴出來的熱氣,在寒
中,化成了一道道的白霧。蓮花池的四周,增加了幾盞柱燈,把三水街那羣小麼兒身上大紅大紫的太空衣,照得愈更鮮明。那羣小麼兒仍舊三五成羣,勾肩搭背,示威似的在台階上來回地踏走着。花仔不唱“三聲無奈”了,興致
地又在唱起“望
風”來。趙無常愈來愈沒落,披着一件黑
的舊風衣,萎靡的縮在一角。他那些陳舊的故事,講過許多遍,連他自己也無
打采,聽的人也就興趣索然。老龜頭的下
動作,
起了公憤,遭到大家的排斥,已經不敢上台階了,只有躲在黑暗裏遠遠的一角,幹瞅着。聚寶盆的盧司務盧胖子,仍舊笑得象尊歡喜佛一般,在選擇一塊最
瘦的排骨。宵
解除後,藝術大師又恢復了他的“百子圖”的鉅作,最近的一個模特兒,又是一個三重鎮來的野娃兒,據説非常原始,完全可以代替給送去火燒島上的那頭鐵牛。開始還踟躕,後來終於忍耐不住,幾個膽怯大學生,也鼓起勇氣,步上了蓮花池畔的石階,幾個充員士兵最後也趕來了,於是老年的、中年的、少年的、社會地位高尚的、社會地位卑下的、多情的、無情的、痛苦的、快樂的,種種不同的差異區別,在這個寒
來臨的除夕夜,在這沒有月亮卻是滿天星斗的燦爛夜空下,在新公園蓮花池畔我們這個與外面世界隔絕的隱密王國裏,突然間通通泯滅消逝。我們平等地立在蓮花池的台階上,象元宵節的走馬燈一般,開始一個跟着一個,互相踏着彼此的影子,不管是天真無
,或是滄桑墮落,我們的腳印,都在我們這個王國裏,在蓮花池畔的台階上留下一頁不可抹滅的歷史。
正當大家循着規律繞着池子行走時,突然間,隊伍裏起了騷動。原來剛剛消息傳來,八德路盛公館裏,我們那位年高望重的宿耆萬年青電影公司董事長盛公要開一個年夜“派對”慶祝新年“派對”晚上十點開始,於是掀起了一陣嗡嗡營營充滿了興奮期待頭接耳的隱語。最先走下台階呼嘯而去的是那羣穿着大紅大紫太空衣的三水街小麼兒,不一會兒,幾個大學生也消悄地溜了下去,於是一個又一個,一羣又一羣,離開了蓮花池,到公園外,乘上摩托車計程車私家小汽車,象一羣夜裏的蝙蝠,往同一個地點,八德路盛公館飛奔投去。
“小萬、小趙、金旺喜、賴文雄。”楊教頭好象軍隊裏點名似的唱道。
“來了,師傅。”幾個年輕的聲音一齊答應。
於是新公園裏的總教頭楊金海楊師傅,最後也步下了台階,前呼後擁,團團圍着幾個十六七歲的子弟兵,由超級巨人原始人阿雄仔押後,一隊新的楊家將浩浩蕩蕩,邁出新公園外。
頃刻間,蓮花池畔倏地沉寂下來,那一片台階石欄,竟變得無限空曠。我一個人繞着那空寂的蓮花池走了兩週,我的腳步聲,在空階上橐、橐、橐,一聲聲清脆地迴響着。我發覺幾個月沒有來,蓮花池連最後幾片蓮葉也枯殘消失了,定定的一池水裏,映着滿天亮晶晶的星火。我不驀然一驚,算算自從去年五月裏那個異常晴朗的下午,我讓父親逐出了家門,在台北的街頭
到半夜,最後終於跨入了新公園,我們這個王國裏來,前後也不過九個多月,但我
到那已經恍惚是發生在前一世的事情,那樣遙遠,那樣邈茫。我記得那個五月的夜裏,月亮是紅的,我進到公園裏來,心中充滿了懼畏、恐怖、緊張,又有一點莫名的奮亢,我餓得飢腸轆轆,頭在發暈,全身一直抖着爬上台階鑽進池中那個八角亭閣裏,躲藏起來。
忽然間,橐、橐、橐,蓮花池的另一端石階上也響起了一陣孤獨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瘦長的身影朝我踱了過來,他穿着一件深的長大衣,大衣角飄飄地拂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