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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五十洋!五十洋誰要?”我走進公園,蓮花池的一角,圍了一大堆人,老遠就聽到我們師傅楊教頭放縱的笑聲了。楊教頭穿了一身亮紫的香港衫,疊肚,一把扇子唰唰聲,開了又合。原始人阿雄仔立在他身後,巨靈一般,一雙大手捧住一隻鼓脹的紙袋,一把把的零食直往嘴裏。人堆中央,原來是老龜頭站在那裏,吆喝着一口湖南土腔,在喊價錢。他身旁,依偎着一小孩子,他正執着孩子的一隻手,舉得高高的,在笑。那個孩子約莫十四五歲,剃着青亮的頭皮,一張青白的娃娃臉,罩着一件白布汗衫,開着低低的圓領,出他那細瘦的頸項來。他下面繫着一條寬鬆松洗得泛了白的藍布褲子,腳上光光的,打着赤足。孩子一顆光頭顱東張西望,一逕咧開嘴,朝着眾人在憨笑。

“你這頭老黃鼠狼!”楊教頭扇子一收,點了老龜頭一下“哪裏去偷來這麼一隻小子雞?”他走上前去捏了一把那孩子的手膀子,又摸了一下他那細瘦的頸脖,笑罵道:“這麼個小雛兒,連都沒長齊,拿來中甚麼用?你這個老梆子,敢情窮瘋了?也不知是從什麼垃圾堆上撿來的,虧你有臉拿來賣!”老龜頭一把將楊教頭推開,羞怒道:“去你孃的,老子又沒賣你兒子,你急什麼?”楊教頭給推猛了,往後打了兩個踉蹌,撞到了阿雄仔身上,阿雄仔暴怒起來,一陣咆哮,舉起拳頭便向老龜頭掄過去,老龜頭一縮頭退了下去,趕忙堆下笑臉來央求道:“楊師傅,快叫住你那個巨無霸,給他捶一下,老骨頭要碎啦!”楊教頭一邊攔住阿雄仔贊他道:“好兒子,看在你達達份上,且饒他一命吧!”卻又一柄扇子指到老龜頭鼻尖上:“老眼,你可看到了?下次再敢冒犯本教頭,我兒子要取你的狗命呢!”阿雄仔昂起頭滿面得,從袋子裏掏出一串麻花糖來,到嘴裏,嚼得咔嚓咔嚓。

“五十洋!”老龜頭又把孩子的手舉了起來,他轉向聚寶盆盧司務盧胖子,諂笑道:“盧七,你愛啃骨頭,這是個瘦的,你拿回去受用吧!”盧胖子笑眯眯地着他那個大肚子趨近那個孩子,前背後一摸,咂嘴道:“倒是一塊好排骨!”説着,又拎起孩子的耳朵,笑問道:“小東西,我帶你回家睡覺去好麼?”孩子瞅着盧胖子,半晌,突然咧開嘴笑嘻嘻地指着阿雄仔手裏那串麻花糖,叫道:“糖,糖。”眾人一怔,都鬨笑了起來。

“原來是個傻的!”盧胖子也搖頭笑嘆道。

原始人阿雄仔卻從紙袋裏掏出了一串麻花糖來,遞到孩子手上,説道:“給你。”孩子一把搶過去,三下兩下,通通進了嘴裏,兩腮都得鼓了起來,他和原始人阿雄互相瞪着,在傻笑,兩個人都嚼得咔嚓咔嚓。

“昨晚我是在公園路口碰見這個傻東西的,”老龜頭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們猜,他站在街口乾什麼?原來他光着股在撒呢!”眾人又笑了起來。

“我把他帶了回去,誰知道這個傻東西什麼也不懂,一碰他,他就咯咯傻笑!”老龜頭搔着他頸上那一餅餅的牛皮癬,無奈地嘆道。

“兒子們!拉警報啦!”楊教頭的扇子唰地一下張開了,網球場那邊,兩個巡夜的警察,遠遠地朝我們這邊近過來。他們的皮靴,老早便在碎石徑上喀軋喀軋地響了起來。於是我們便很練地,一個個悄悄溜下了台階,四處散去。老鬼頭扣住那個孩子的手腕,半拖半拉便往公園門口匆匆走去。

“我來把他帶走。”在公園門口,我截住了老龜頭。我出了兩張二十元,一張十元的鈔票,進老龜頭的手裏。

25我把孩子帶回錦州街,麗月還沒下班。我悄消溜進廚房,打開冰箱,偷了一瓶小強尼喝的味全鮮,跟一隻又紅又大的芒果—一這是麗月的果,因為價錢貴,我和小玉平常是不許碰的。回返房中,我看見那個孩子竟爬上了我的牀,盤坐在那裏,一雙光腳板,全是污泥,他那顆剃得青亮的頭顱,在燈下反着光。他一瞥見我手上那瓶鮮便雀躍起來,伸手就要抓。

“你叫什麼名字?”我把那瓶鮮舉得高高的。

“小弟。”孩子答道。

“傻東西,”我笑道“你的名字呢?你總有個名字吧?”孩子怔怔地望着我,嘴巴張成一個o形。他有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定定地瞪着人,眨也不眨一下。

“小——弟——-”半晌,孩子又喃喃地重複道“他們都叫我小——弟——”

“好吧,”我笑道“我也叫你小弟好了。你叫我阿青,懂麼?阿——青——”

“阿——青——”他拖長聲音學我道。

我把那瓶鮮的蓋子打開,遞給他,他捧起瓶子便灌,咕嘟咕嘟,如獲甘一般,一口氣喝掉了半瓶。汁沿着他的嘴角了下來,滴在他那白布汗衫上。他一連幾口把鮮喝光了,才咂咂嘴,愜意地吁了一口氣,雙手卻一直緊緊握住空瓶,不肯放。我坐在地板上,把那隻芒果剝開一半,咬了兩口,芒果厚多汁,又甜,還有蘋果香,正吃得起勁,抬頭卻發覺小弟坐在牀上,一直覷着我,嘴巴半張,眼睛跟着我手中的芒果在移動。

“好吃鬼!”我不住笑了起來。

“剛喝完牛,怎麼還是這副饞相!”小弟嚥了一下口水,大眼睛眨了兩眨。

“你想吃,就下來,芒果汁滴到牀上洗不掉的。”我向他招手道。

小弟躊躇了片刻,終於把空瓶子丟下,一骨碌爬了起來,跳到地板上,爬到我身邊。

“你的家呢,小弟,你住在哪裏?”我一面替他剝開剩下的半隻芒果,問他道。

“萬——華——”小弟想了一下,應道。

“什麼街,幾號,知道麼?”

“萬——華——’“萬華什麼街,小弟?”

“嗐——”他竟有點不耐煩似地搖了搖頭。

“是不是延平北路?”他愣愣地啾着我,不出聲了。

“你連自己的家在哪裏都不知道,怎麼辦?”咕嚕咕嚕,小弟突然笑了起來,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連串快速清脆的笑聲,倏地會中斷停下來,一雙眼睛睜得老大,愣頭楞腦呆個半晌,看着好象不礙事了,突然又繼續咯咯地笑下去,笑得前俯後仰,一顆剃得青亮的頭亂晃一陣。

“你還笑!”我輕斥他道“這下你慘了,回不了家了!”小弟止住了笑,卻漫不經意地嘆了一聲道:“噯——”我把剝掉皮的半隻芒果遞到他手裏,他接過就是一口,淋淋漓漓,鼻尖下巴都沾上了橙黃的芒果汁,他把一隻芒果啃得很乾淨,果核的須也得津津有味。我去拿他的果核,他推開我的手,頗為不悦地哼道:“嗐——”我發覺他的頸背上薄薄地敷着一層泥灰,他坐在我身邊,我聞得到他身上發出來觸鼻的汗酸,大概好幾天都沒有洗澡了。

“邋遢鬼,我帶你去沖涼。”我不由分説把他拉了起來,執着他一隻手,帶他到洗澡房去。我用鉛桶接了一桶冷水,並幫着他把衣服掉。我遞了一隻葫蘆水瓢給他,説道:“你自己衝吧,我去拿巾來給你。”他拿着那隻葫蘆水瓢,左看右看,赤身體地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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