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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傢伙——”我叫道。
“呀——呀——”他在樓上應道。
我趕到西門町銀馬車,下午班正好開始,嚴經理看見我去報到,頗為讚許,説道:“看樣子,你是上路了。”
“經理栽培,還敢不識抬舉麼?”我笑道。
“幾時這麼知好歹了?”嚴經理撇了一下嘴“快去換制服吧。”我換上待應生白褂子黑長褲制服,又開始冰咖啡、檸檬水、紅豆湯、甘蔗汁,團團的托起盤來。進來避雨避暑的客人,都在談愛美麗,颱風風速又加強了,暴風半徑擴張到五百哩,大約明天下午登陸台港北部。晚上西門町那一帶的店鋪打烊以後,都紛紛在玻璃櫥窗外面加上了防風木板。銀馬車做到十點關門,嚴經理把小帳分攤給我們,每人分得三十五塊。他將我叫到經理室去,從口袋裏掏出了兩張一百元的鈔票給我。
“這是你昨天問我借的,湊足五百塊錢,給你拿去房租——這次不是來騙我了?”我接過鈔票趕忙起誓道:“這次確實是真的了,昨天已經
給房東兩百塊,還欠一百。”嚴經理打量了我一下,沉
道:“你代完三天工,有什麼打算呢?又回去幹那一行麼?”我突然
到臉上一熱,低下頭去含糊説道:“我試試看,去找份工作——要是經理這裏用得着人,我願意回來。”
“現在沒有缺,下個月有一個小弟要走,我再通知你,”嚴經理認真地説道“快回去吧,颱風要來了。”我臨離開銀馬車,到廚房裏去將擱在碗櫃裏的一隻牛皮紙袋取了出來,袋子裏有兩塊粟子蛋糕,是下午一桌趕電影的客人,來不及吃完留下的。我裝在袋子裏藏在碗櫃裏,預備晚上帶回去,跟小弟一同宵夜。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我心中開始盤算:麗月那裏,不知道還能讓小弟住多久?拖不下去了,把那個小傢伙放到哪裏去?我想代完三天班,向嚴經理開口,我願意搬回他那間金華街的公寓跟他一塊兒住——我還有一把他公寓的鑰匙沒有還給他——我可以告訴他,小弟是我的弟弟,請他暫時收容。如果我在銀馬車正式當侍應生,規規矩矩託盆子,也許他會答應。嚴經理對我很好,一直要我“改歸正”如果萬一他不答應,我還想到一個人—一母親的養母,我們的外婆吳好妹。母親的養父過世後,母親跟外婆又開始來往了,母親曾帶我跟弟娃到桃園縣龍潭去探望過外婆。外婆吳好妹是一個胖大健壯的女人,一雙放大腳,行走起來,啪噠啪噠比她飼養的那些鴨子還要快捷。外婆是個熱心人,很疼愛我們,第二天一早便挽着一隻大藍子,領着我跟弟娃到鴨棚去撿鴨蛋去。幾百只鴨子早放到池塘裏去了,鴨棚內,鴨屎鴨
堆中,
着一隻只青
的鴨蛋來。我跟弟娃興奮得亂叫,也顧不得鴨屎臭,滿地去挖掘鴨蛋。弟娃走路都走不穩,在鴨棚裏搖搖擺擺,抓得一手的鴨屎。母親也趕了來,外婆對她笑道:“阿麗,把他們留在這裏算了,替我撿鴨蛋。”去年外婆到台北來看我們,帶了兩隻蕃鴨仔來,一隻黑的給我,一隻白的給弟娃。提到母親,她又罵了幾句,掉下幾滴眼淚來,臨走時,對我説:“放了假,帶着弟娃,到鄉下來吧。”那兩隻蕃鴨仔,一個秋天,卻長大了,一黑一白,閃亮的羽
,鮮紅的
冠子,見了人便會搖着
股呷呷的虛張聲勢。我們叫它們阿黑阿白。飼餵那兩隻蕃鴨,便變成了我跟弟娃兩人每天的大事。我們常到舒蘭街那條小河邊去挖蚯蚓,河邊泥土肥沃,蚯蚓
有小指那麼
。我們挖滿了一隻洋鐵罐回來,喂得兩隻蕃鴨
嘰嘰的,肥得
股都快縋到了地上。到了過年,父親把兩隻鴨子捉來,一刀一個,兩隻的頭都剁掉了。父親嫌那兩隻蕃鴨屙得天井裏到處的鴨糞,奇臭難聞,招來許多蒼蠅,而且去年過年,父親又沒有錢多加年菜。兩隻鴨子,阿黑拿來燉湯,阿白香酥。父親把香酥鴨腿子,一隻挾給我,一隻給弟娃,自己卻啃着鴨頸子下酒。我倒吃得很開胃,弟娃卻白着臉,鴨腿子碰都沒有碰。父親問他,他推説肚子不舒服。我知道,他心疼他的阿白,吃不下去。飯後我悄悄對他説:“傻子,有什麼好難過的。暑假我們去桃園,再向阿婆要兩隻蕃鴨仔來養就是了,替你去選只白的,好不好?”我跟弟娃始終沒有去成桃園。我想如果我帶小弟去外婆家,住幾天大概是不成問題的。我可以幫着大舅趕鴨子,小弟呢,跟着外婆吳好妹去撿鴨蛋,大概總還行的吧。
“麗月姐,怎麼樣?房租清了,這下你不趕我們走了吧?”回到錦州街,第一件事便是拿一百元給麗月,把尾數繳清。我知道麗月的脾氣,她對我和小玉雖然大方,房租卻是不許久欠的。麗月正在房裏跟阿巴桑兩人商討什麼事情,她接過我的鈔票,卻對我説道:“你坐下來,阿青。”
“麗月姐,我也上班了,”我坐下來笑道“在銀馬車,我這個班一個月還不及你一夜晚的出差費呢。”
“阿青,”麗月了一口煙,緩緩説道“今天下午,你那個瘋仔出了事。”
“出了什麼事?”我急問道。
“他把我們小強尼傷啦!”阿巴桑搶着説道。
“是這樣子的,”麗月解釋道“下午他跟小強尼兩人搶球,他推了小強尼一把,小強尼一跤磕到桌子角上,把一顆門牙磕掉了——”
“可憐啊,一嘴的血!”阿巴桑指着嘴巴比劃道。
“該死!等我去揍他!”我叫道。
“我早就打了他一頓股了,”阿巴桑忿忿然“那個痴仔,還笑呢!”我站起來,要往自己房間走,麗月卻叫住我道:“你不必去了,我已經把他送走了。”我一下愣住,瞪着麗月沒有出聲。
“送走了?送到哪裏去了?”半響,我責問道,我的聲音有點顫抖起來。
“警察來了——”阿巴桑嘴道。
“警察局派了一部車子來,把他帶走了,”麗月説道,她又加了一句“走了算了,也給你省麻煩——”
“你們憑什麼叫警察?”我突然大聲喝道,我到一陣急怒“你們把我的小弟
到哪裏去了?”
“你也瘋啦!”麗月叫了起來。
“我去找他,”我把手上那袋粟子蛋糕往桌上一擲,氣沖沖地叫道:“找不到,我要你們負責——”我在中山北路上一直奔走下去,面疾風,還夾着陣陣亂雨點。颱風的風頭已經到了。路上沒有行人,兩旁的熒光燈,紫濛濛的,在風雨中發着霧光。我一口氣跑到南京東路口的三分局,跟分局門口的值班警察説明來意,他帶領我進去,去見裏面辦公室的一位警官。那位警官四十上下,焦黃乾瘦,人卻和氣。他辦公桌上放着一架手提收音機,正在細細地播着京戲。警官知道我來尋人,便拿出一份表格來,要我填寫,問我道:“你找的是你什麼人?”我遲疑了半晌,答道:“是我的弟弟。”
“什麼名字?”
“小弟——”我只好答道.
“我是問他的本名。
““先生,”我解説道“我這個弟弟有點病——我是説,他的腦筋不太好,象個兩三歲的小孩子——”
“嗐,”警官搖手止住我嘆道“我懂了,你是説你弟弟是個白痴?這又是件無頭案了。上個月,在圓環附近,我們還抓走一個神經病的女人,她在圓環大街上,赤身體,蹦蹦跳跳。我們問她姓什麼,她自己也説不來——到現在還關在台北
神療養院,沒有人去認領呢。”
“先生,我那小弟弟,送來三分局了嗎?”我探問道。
“我們這裏沒有記錄,就是送來了,我們也不會收留。這種案件,普遍會送總局特別處理,分發到幾個神經病院去。台北的病院滿了,有時還會送到新竹、桃園去呢——”警官説着,卻突然停下來,全神貫注地聆聽起來,他桌上收音機正在報告颱風消息:強烈颱風愛美麗今晨零時已推進至北緯二四度,東經一二四度,以每小時十公里的風速向台灣北端進襲——“老弟,”警官嚴肅地對我説道“愛美麗快登陸了。”他看見我還站着發怔,不肯離去,便安我道:“這樣吧,你先回去。明天我們這裏有消息再通知你。你最好到總局去查查,要是已經送進病院倒好了,你放心,那裏反正有醫生護士照料,出不了事的。”從三分局出來,我在街上茫然徘徊起來,一直步上了中山橋去。風把我的襯衫吹得鼓脹,可是背上的汗水不停地一條條直往外
。天上黑沉沉,橋下的台北市,卻淹沒在悽
昏黃的燈海里。位立在橋上,我又開始
到那一片天邊無際的寂寞起來。
29先生,你們這裏有沒送來一個光頭赤足的男孩?先生,你們這裏有一個神經不正常的少年麼?十四、五步,打着赤足的?先生,是昨天送來的,他沒有姓、沒有名字,他叫小弟——第二天一早,我便出去,滿台北到處去尋找那個白痴仔了。我先到三分局、四分局,最後到總局,都沒有問出下落,最後只好趕到台北神療養院去。療養院裏守門的護士不讓我進入病房,只許我在鐵欄杆外觀望。他告訴我,青少年的病人一共只有兩個,可是都是三個多月以前進院的。有一個走了出來,是個帶着玳瑁邊眼鏡,一臉長滿了青
痘十六七歲的胖少年,他穿了一件綠布睡袍,伸出一雙豬蹄似的肥膀子,象患了夜遊症一般,往前摸索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