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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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塗口紅。”她努著嘴給我看“天生就這麼紅。”我本來是不想去上課了,可說了會兒話,米蘭就攆我走,讓我必須放學才能去找她玩。
我想和她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依我的意思,最好在北海公園和中山公園門口。
米蘭笑著說:“你算了吧,去那種地方幹嗎?你不是認識我家麼?想找我就到我家敲門好啦,我基本上天天在家。”我鄭重其事地對她說:“我喜歡和別人家的大人打道。”
“我爸爸媽媽人特好,從不盤問我的客人。”她用兩手搭在我的雙肩上,把我轉了個身,向校門口方向輕輕一推:“走吧,別戀戀不捨了。”我走到校門口,回頭張望。
她站在她家樓門前,遠遠地朝我微笑,那是我一生中得到的為數不多的動人微笑之一。
每次我都是懷著動喜悅的心情,三步並作兩步連躥帶跳地爬到頂層去敲她家門可不是敲了半天屋裡沒人,就是她父親或者母親在裡面應聲問:“誰呀?”嚇得我刺溜一下順著樓梯踮著腳尖逃走。那些樓梯的臺階佈滿汙穢和痰漬,每一個拐角都堆著破竹筐和紙板箱,有時還坐著倆玩煙盒或冰
的小孩,我從這一切之間慌慌張張過去時充滿屈辱
。
這就像一隻勤儉的豹子把自己的獵獲物掛在樹上貯藏起來,可它再次回來獵物卻不翼而飛。我對米蘭滿腔怒火!我認為這是她對我有意的欺騙和蔑視!
在我少年時代,我的情並不像標有刻度的咳嗽糖漿瓶子那樣易於掌握
量,常常對微不足道的小事反應過分,要麼無動於衷,要麼摧肝裂膽,其縫隙間不容髮。這也類同於猛獸,只有關在籠子裡是安全的可供觀賞,一旦放出,頃刻便對一切生命產生威脅。那天的課程非常重要,老師正在佈置期末試考的複習範圍。我之所以不大上課,每次又都能順利通過試考,全賴這幾堂課的專心聽講和之後按圖索驥。那天我正在課本上畫著需要背誦的課文,忽然按捺不住了,數學課本封面上的兩個圓和一條直線使我像化學老師手中的試管劇烈晃盪。那是一次對人的生理功能受
神作用屏蔽和
縱的切身
受。我一下失聰了,眼睜睜看著講臺上的老師,也能聽到窗外的鳥鳴車哼就是聽不到他翕合的嘴裡講的是什麼。
我必須立刻見到米蘭!哪怕是為了考個好成績。
只有這個念頭。這念頭甚至變成了一種迫切的生理需要,就像人被憋急了或是因暈車產生的難以遏制的嘔吐
。
同學和老師都注意到了我的臉蒼白,所以對我匆匆走出教室並無詫異,老師甚至還問我要不要找個同學陪著到校醫室,被我拒絕了,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在向米蘭家走去時,心裡充滿對她的厭惡。我本能地對自己處於這種受人支配的狀態產生抗拒。與其說我是急於和她相見不如說是力圖擺脫她,就像我們總是要和垂死的親人最後見上一面。她在家,這我沒敲門就覺到了。沒有任何跡象:香味、音樂以及輕輕的腳步聲,幫助了我的預
,可我就是準確地料到了。實際上也不是什麼驚人的直覺,只不過是對自己的強烈期望信以為真,而事實又碰巧和這期望吻合。
我剛敲了兩下門,屋裡就響起了只有年輕姑娘才會那麼輕盈的腳步聲,接著她貼在門後聲音很近地問:“誰呀?”她打開門,抱著門扇看著我,過了片刻才認出我,笑著說:“是你。”然後她放我過去。她正在洗頭,頭髮溼淋的,從廚房到門口滴了一路水。這時,我聽到另外一間屋傳出她母親的聲音“誰來了?”
“你媽媽在家?”我立刻變得緊張不安。
“她生病沒去上班——找我的。”她高聲對那屋說,又對我道“你先到我房間去,我把頭洗完。”說完她就回了廚房,廚房立刻響起水龍頭放水的嘩嘩聲。
我進了她那間灑滿陽光的房間;從鏡子裡發覺自己笑嘻嘻的,那些難堪的症狀都消失不,自我痊癒了,連最小的瘢痕和疥癢都沒有,就像從來都沒有發作過。
我到廚房靠著門框看她洗頭。從另一個角角可以看到敞著門的另一個房間內,她母親蓋著一條大巾被躺著鋪著涼蓆的
上。
她的頭髮很長、很多,當她打香皂洗時要離開水池,彎
站在地當間兩手攥著垂下來的頭髮一縷縷
。我只看得見一頭黑瀑布。
“你怎麼沒去上課?”她邊洗邊問我。
“老師病了,上午改自習了,我就溜出來了。”我信心說,壓沒意識到是撒了個謊。
“你來找過我麼?”
“沒有。”這倒是有意掩飾的“我們最近課程緊的,快期末試考了,所以也沒時間找你。”
“我還想呢,怎麼見了一面人就沒影了,是不是又在別處認了姐姐給絆住了。”她完頭髮,把整頭長髮往上掀,一手揪著,
出脹得粉紅的臉,直起
笑著說:“最後沒有又認識什麼人?”
“聽你說的,好像我除了在大街上游逛就不幹別的了。”
“行呵,兌上點涼水。”她伏到水池前低頭等著。
我拎著滿滿一壺水朝她兜頭澆下去“燙麼?”
“可以”她指示著方向“朝這兒澆。”由於她身材高大,儘管彎著,我也要費力用雙手把水壺提得很高才夠得著,好在隨著水的傾出,水壺愈來愈輕。
她像擰單似地雙手握著使勁那股又
又重的頭髮,然後把頭髮轉出螺紋,朝天辮似地豎起,在額前迅速地盤繞幾圈結成一個頗似古代少女頭的髮髻,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肢手臂扭畫出靈巧動人的曲線和弧形,令我入
。
這個累累垂在額前的髮髻使她整個形象煥然一新,呈現出一種迥異於所有現代少女的獨特魅力,猶如宋瓷和玻璃器皿的不同效果。
“看傻了?”她用溼手在我眼睛上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