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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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考研究生啦,酒鋪裡再開個私塾,專門教怎麼對付‮試考‬!"

"嘿!咱們這個酒鋪把北京鎮啦!"真有意思,這些人。她躲在角落裡聽著。北京可真是思想活躍呀,像這樣的青年人不知有多少。她羨慕地望著他們。可是我一直沒能遇上這樣一群人,她煩惱地揮了揮手,像是驅開他們噴來的煙霧。怪不得,我在黃河邊上遇見他時有種新鮮的覺,原來他們都是這麼快活、直和新鮮。

不進他們的談話。坐在一旁聽著,儘管興致很濃,她還是漸漸地到了一絲孤獨。黃河域的採訪和攝影任務已經結束啦,可是最叫人頭痛的事正在迫近。她害怕面對那些人事關係,但她知道想發表作品,想參加影展,想叫那些搖頭晃腦的權威點頭又必須面對人事關係。她坐在角落裡,似乎已經到一隻無形的巨手冷冰冰地按在了她的肩頭上。

要是能和這樣的一群在一起,要是能有這樣的一群做自己的支撐,該多好啊,她痴痴地想。等到天漸黑,她才從遐思中醒來,依依不捨地隨著那幾個年輕人走了出去。

這夥年輕人餘興未盡地、吵吵嚷嚷地走上華燈初上的街道。他兩手在褲袋裡,和徐華北走在最後面。

"你怎麼樣,華北?"他問道。

"不怎麼樣,哪裡比得上你,"徐華北微笑著,"大學文憑到了手,又為研究生的事兒發愁。"他沒有說什麼,在一株樹旁停下來準備和客人們告別。

"喂——"徐華北用下巴指了指那姑娘,"真漂亮呀,夥計。"他看見徐華北眼中的一絲嘲笑。

"路上認識的。"他說。

"我可真嫉妒你。"徐華北開了個玩笑。

他默默地和徐華北告了別,又過去和另外幾個人握了握手。電杆上的燈光瀉過樹影,地面上一片斑駁。他想起了關於准考證的事,心情不知為什麼變得沉重起來。他又把雙手進褲兜,然後緩緩地朝自己家走去。

他更加緊地工作。由於效率不高,翻譯李希霍芬《中國》的事已經拖了很久,不過那篇充大人的所謂論文卻寫得很順手。文章寫完的第二天下午,他把稿子送到顏林父親那裡。他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瞧著顏老頭眯著眼睛讀文章。後來顏林說他,當聽見老頭喊他的聲音時,"臉都綠了"。

"這篇文章我負責幫你轉柳先生,"老頭宣佈說,"柳老愛才如命,儘管你這篇文章有不少地方寫得…寫得很可笑,但是,"老頭宣判似的說下去,"你顯然應當屬於我們地理學。"

"顏叔叔,"他小心翼翼地問,"哪些地方,唔,寫得可笑呢?"老頭說,"你的描述很準確。結合方言的地理分析也很獨到。但是你顯然本沒有摸過第四紀地質學,你對黃土還很陌生。小夥子,你懂得什麼叫‘黃土’嗎?"他嚇得沒敢回答。雖然他也知道第四紀的黃土,知道"馬蘭黃土","離石黃土"等概念。

顏老頭嘿嘿笑了起來。"沒關係,"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是搞人文地理的,而不是搞黃土地貌。你大膽地使用了一種人文科學的材料,而且眼光獨到。而柳老,柳先生過去在英國牛津是學人類學出身的,我估計,他會看重你的。"但他已經聽不進去了。黃土!他的腦袋已經暈了,黃土!我連一點像樣的地貌知識也沒有。我連這麼基本的東西也沒掌握。他從以往對黃河以及湟水的瞭解中明白:自己的這一缺陷是嚴重的。他聯想到自己對外語‮試考‬的那些寶貴經驗。你一定會在考卷上大馬腳的,夥計,他責罵著自己,你會在那些基本的概念上踩響地雷,寫下滿篇錯誤的漂亮話。他臉鐵青,好不容易才顧全了對老頭的禮貌。

他當場從顏老頭那兒抱走了一大捆書:科學院地質所編的《中國的黃土堆積》、一本出版年代雖然嫌早,但卻是奠基之著的《黃土》,以及幾十本地質、地理方面的學報和論文集。騎著車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又想起李希霍芬的那本《中國》裡也有一些他不曾留心的黃土論述,他決定當天晚上就把那些段落找出來讀一遍。路過沙灘東面的十字路口時,他下車來把書捆了捆牢,然後在小店裡排隊給家裡買元宵。錢時,他暗暗吃了一驚:他的全部資本,那一百多元錢似乎已經所剩不多。黑龍江,他想,不知道錢包裡的這些小夥計還能不能幫我去黑龍江。他決定要做一次打細算。再跨上車時他覺得心神不安,彷彿有種不詳的預。橫過馬路的時候他沒有控制住車把——這是他回北京以來第一次和人撞車。一個糊糊的"四眼兒"一頭栽到他懷裡,並且連車帶人摔倒在馬路中央。他猛扭了幾下,用腳支住了地面——立即又明白這是錯誤的反應。我應該可憐巴巴地摔倒才對,應該讓他把我壓在下邊才好。他望著威嚴地近的警察想。他一句話也沒講,他從那警察的眼神中看出,只要一分辯,自行車保險被扣。警察拖著長腔,慢條斯理地"消遣"他時,他謙恭的默立著,先考慮了一會兒"黃土"的事,然後改背政治經濟學名詞。"罰款一元,"等警察掏出小本開發票時,他如釋重負,從錢包裡摸出一張"透明大團結"遞過去,等著警察找錢。等他接過找回的九塊以後,立即飛也似的把車一拐,騎進了科學院圖書館。

他在開架閱覽室裡打開各種百科全書和詞典,把"黃土地貌"的詞條全部瀏覽一遍,並且摘錄了一些提綱摯領的東西。不過,當他伸手搬下高高放在書架頂上的本保育社版《現代百科大事典》時,右肩的肌腱鑽心般地疼了一下。他差點喊出聲來。那本大書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摔在地板上。角落裡站起來一個老管理員,對著他照直走了過來。

書沒有摔壞。他跪在地上抱起那書來,一面用袖子擦著那書的人造革面,一面小聲地朝那老者道歉。那老管理員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舒服麼?"他聽見那人在親切地問他。他努力地作出了個笑容,抱起大書坐了下來。當他翻閱著這部辭書時,心頭悄悄掠過了一陣蒼涼。這條胳膊叛變啦,他想,我還以為它早就好了。沒想到你這麼軟弱,呸,膽小鬼,背叛的東西。他咬著牙暗自咒罵著。他竭力不再想這件事,專心地把心思埋到那些書裡去。他一本又一本地查閱著,辭典和百科全書像水一樣被取來又送回。他讀著,覺得這些書也像一條河。閉館鈴一響,他就離開圖書館驅車回家,一路上目不斜視,中速行駛,特別提防著身旁騎車的婦女和戴眼鏡的。

第二天他的運氣更壞。

他一清早就騎車到了a委員會。顏林老爹所講的人文地理學泰斗柳先生就在這個a委員會所屬的一個研究院供職。他鎖上車後,徑直向大門衝去。

"哎,回來回來!"傳達室的窗口伸出一隻手來。他忙上前說明來意。那窗口後面坐著一個面如鑌鐵的胖婦女。她冷冷地聽著他的話,伸手打了個電話。他只好等著那胖女人掐頭去尾地把他的事用電話傳達過去。咔喀,電話掛了。胖女人黑臉一沉:"研究生辦的人說啦,應屆大學畢業生一律在學校報名,領取准考證。不給單個人辦理報名手續。"他覺得頭頂上捱了一記雷轟。那女人轉過鐵面孔去織線了,他連忙解釋道:"我有特殊情況,我是…"

"不行!特殊情況,特殊情況,哪兒那麼多特殊情況!"那女人出口不遜,"沒人聽你的特殊情況!"他使勁嚥下這口氣,儘量用研究生的溫雅口吻循循善誘地說:"對不起,耽誤您了。我的情況比較複雜——您讓我進去,跟他們研究生辦公室的同志談談好嗎?我的情況,他們一聽就會同意的,我——"那女人狠狠地把窗子砰地關上了。

他暴怒地撲上去,用拳頭砸那扇窗子。

窗子又唰地拉開,一張氣歪了的胖黑臉朝他吼著:"幹什麼!你瘋哪!"他的牙咬得格格響。他魯地問:"喂,我問你,是不是你們家老頭子揍少啦,慣得你這麼渾?"他看見那鐵黑臉哆嗦著,伸手去抓電話。他冷笑了一聲,扭頭衝出門廳。這傢伙準是要找保衛科,他想著跨上了自行車。他騎著,氣得渾身在發抖。

他在氣急敗壞中居然心生一計。他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在電話簿上查到了a委員會的號碼。他使勁剋制著自己,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撥了號碼。電話通了,他儘量裝出一口青海腔,大模大樣地講:"研究生辦麼?我是新疆大學。我們學校有一位考生的准考證沒有寄來。我們查詢的結果,發現郵局把他的報名表寄丟了。現在考期已近,我們準備讓這個考生直接到北京去涉,並且參加‮試考‬。請你們接待一下。"電話裡靜了一會兒。他的心怦怦跳著,痙攣的手死死地攥住電話聽筒。——這時,那邊答腔了:"好吧,但是,讓他帶上你們學校政治部人事處的介紹信,詳細說明原因。"他忙又起青海話:"時間還來得及吧?我們可不能耽誤人才呀!"電話回答說:"唔,反正報名還沒有結束。而且,你們這不是打了招呼了嗎?我們記著就是。"他掛斷電話,渾身浸透了汗水。幸好那"把門虎"攔不住電,他氣,而且今天的幾句青海話講得有板有眼,儼然一副大學裡的辦公室主任的口吻。

他馬上飛車趕到電報大樓,給新大中文系的恩師秦老師發了一份加急長電,詳細說明了苦衷,要秦老師明天就把介紹信寄出來。拜託您啦,秦老師!他想。秦老師是個極為善良慈愛的女,她是決不會看著她的門生在這裡受氣的。秦老師沒準寄特掛呢,他分析著。沒錯,秦老師一定寄特掛,而且同時再直接給那個a委員會寫一封蓋公章的長信。

打電報整整用了九塊七錢。他乾脆坐在電報大樓的皮沙發上,清點了一下囊中財產。還有九十塊零幾,他默默地盤算著,剛好夠跑一趟黑龍江回來。我可以不住招待所和旅館,一律睡車站或者住老鄉家。我還可以到處截卡車坐,最好能在黑龍江上幹幾天船伕什麼的短工。

黑龍江,他一想這個名字就心蕩神移。那可是一條人的巨川哪,完全是由一條黑龍變成的大河。如果跑了黑龍江,我就算見過了西至阿勒泰,東至小興安嶺的整個廣柔北方的一切大河。"從額爾齊斯——到黑龍江!"不,"額爾齊斯在西方逝,黑龍江在東方奔騰!"他順口謅出了兩句,又搖搖頭笑了。不行,夥計,這哪裡像詩呢。他離開了電報大樓,順著寬闊的長安大街緩緩騎車回家。他順手從右面口袋裡摸出一張政治詞卡片,讀完,靈活地一換手,到左邊口袋裡,再摸出下一張。他快活地吹著口哨,吹了哈薩克情歌《美麗的姑娘》,又吹了《烏蘇裡船歌》。他想,這些卡片像是從額爾齊斯河一張張地進了黑龍江。他不笑了,心裡很快活。路過北京站時,他瞥見大鐘正指著上午十點。鐘樓上悠揚的樂曲奏起來了,他使勁吹著口哨應和。這一天才剛剛開始,他想,這一天過得還不錯。我回去就去譯那本李希霍芬,五天內完成譯稿第一稿,並且去研究生辦公室辦好手續。等准考證一到手,我就出發去黑龍江。要抓緊,他想,也要節省用錢,一星期之後力爭出發,進黑龍江。

晚飯的時候天氣悶熱,他和弟弟、母親把小飯桌抬到屋外,在一片蟬聲中吃著麵條。母親炸了一碗香味撲鼻的花椒油,他狼虎嚥地吃著,吃得滿頭大汗。

"哥,咱們蓋小廚房的事兒,"弟弟慢條斯理地說道,"我看料快備齊啦。人工也方便,我們那兒有一夥鐵哥兒們。都說了,言語一聲就來。傢伙我去廠子裡借。用不著管飯,他們說了,幫工不幫飯。磚、沙、麻刀、木料、管子——料是差不多備齊啦。主要是兩件事麻煩點:一是打個水泥地,得買幾袋子洋灰;二是頂棚,咱們是買點油氈呢,還是買點石棉瓦?油氈省點,找路子買處理的,三、四十就夠啦。"他停住了咀嚼,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我太顧自己啦,他想。我忘記了家裡沒個小廚房,忘記了媽媽是擠在鍋碗瓢盆和煤氣灶中間休息。我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准考證,想著去闖蕩那條遙遠的黑龍江。我忘記了,弟弟正在不聲不響地維持著這個家,還有一家的生活。他放下了碗,直起來望著弟弟。

他想起自己隱隱有過的對弟弟不愛讀書的反。他望著面前這個壯的小夥子,又想起了那個一打輸了架就來找他的小男孩。他總是衝出去撲向那些惡霸一方的混小子,而那個小男孩則像條勇敢的小狼一樣,從他側面撲上去投入復仇的反攻。後來他離家遠行,一走十多年。他只知道家裡有個弟弟,這弟弟陪著母親看家守業,打發生活。

"小弟,"他沉著說,"這些年,多虧你照顧家,照顧媽。我回來了,你該歇歇啦,小廚房需要的料,由我來買吧,我也該出點力啦。"他望了望院子裡那個千瘡百孔的破棚子,別了,黑龍江,他想。好好地奔吧,我將來會去看你的。

弟弟依然慢條斯理地說道:"不用,哥。咱們一人出一半吧,哥倆麼。"晚飯後,他和弟弟仔細地盤算了蓋小廚房的事,具體地商量了人工、用料和動工的子。當他把錢給弟弟的時候,他吩咐說:"喂,小弟,告訴她——星期天來吃晚飯。"他又補充了一句:"告訴她,是哥哥請她。"弟弟高興地咧開嘴笑了。還像以前那樣,他想。以前每當他幫助弟弟戰敗了那些熱衷於征服的鼻涕英雄以後,弟弟也總是這麼笑的。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打開臺燈,拿起李希霍芬的《中國》。他譯得非常快,因為他的神從未如此集中而安詳。一個個準確的詞彙湧向筆尖,待他把它們嚓嚓地寫在紙上時,那些詞彙又添了一分嚴謹和文采。他唰唰地寫著,偶爾翻一翻辭典。他模糊到時鐘正在一旁嘀嗒響著,但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時間。右肩的疼痛開始持久起來,但他心裡對這疼痛是麻木的,他覺得那疼痛與他無關。他譯得出了神,思想愈來愈沉地陷入那德國地理學大師深邃的思路中去了。他譯著,覺得自己正愈來愈清晰地理解著黃土,理解著地理科學,理解著中國北方的條條大河。

"有位客人找你——"母親在門口喚道。

他好不容易才恢復了覺。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推開門走到外屋。

一個陌生的中年人從黑人造革包裡摸出一個信封遞給他。他打開一看,赫然一個"新疆大學政治部人事處"的鮮紅大印躍入眼簾。"秦老師——"他不小聲叫道。

來客說,下午他正在民航售票處買票,秦老師拉住了他。他說他早就發現那個戴眼鏡的女教師在圍著他轉了。"她一直盯著我,"來客籲出一口長氣說,"你的那個老師說,通過郵局趕不上今天下午的飛機了,她要求我今晚一下飛機就親自送到這兒來。千叮嚀萬囑咐的,"他又歇了口氣,接著站了起來,"我答應了,就送來啦。行啦,沒我的事啦。"秦老師在附來的一張明信片背面寫道,與a委員會研究生辦公室聯繫的結果,要隨時告訴她。如果再有障礙,她動員學校派人來涉。"只是,"老師用一種娟秀的字跡寫道,"你是在奔跑著生活。你不覺得太累了麼?"他送走了那位守信用的空中來客,回到了小屋,重新坐在桌前。家裡又是一片寂靜。他拿起秦老師寫來的明信片,那明信片正面印著一條浮冰擁的大河。那是解凍時節的黑龍江。他用圖釘把這張明信片釘在牆上,然後繼續翻譯李希霍芬的《中國》。他神情冷峻地寫著,鋼筆尖重重地划著紙面。‮夜午‬十二點時,他收起了詞典和譯稿。他又取出一沓紙,把檯燈罩拉得低些。他一直專注地寫到三點鐘。這個晚上,他寫出了那首詩的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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