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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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樂的額娘打年初起就重病在,請了許多名醫總不見好,一拖拖到了如今,終還是躲不過了。

嶽樂聽說,臉一沉,道:“這是怎麼回事,我離京之時,老福晉還能支撐著起身,怎麼突然就這樣重了?”小順子哭喪著臉道:“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太醫說左右不過就這兩三的事了,請您趕緊回去。”我安道:“你快回去瞧瞧吧,也許沒有那樣重的,你不在京中,府裡沒有主事的人,太醫難免害怕的。”嶽樂面極是凝重,一邊吩咐小順子出去備馬,一邊向我道:“照顧好自己,早回京。”我點頭應著要他放心,他又緊緊的將我擁在懷裡片刻,方匆匆帶了小順子而去,我站在高高的臺階之上,長髮和素衣在風中翻飛,看著他轉身離去,消失在視線中,心中驀然一陣劇痛,彷彿那個轉身,從此就將我們隔開了千山萬水。

在寺中,我每只靜心下來與住持下棋,聽他講禪,佛門清淨之地,出家除了唸經打坐,做些雜活,子是極清苦的,惟獨他們這些不食葷腥,戒貪,戒讒,戒妒,沒了七情六慾之人方的捱的住。遠離了世間萬種浮華繁鬧,如這般苦行僧似的修行,心倒真的如古井一般,不起波瀾,任怎麼淘,都只是淘出一地清冷的月光罷了。

夜間,我常常披衣獨坐在塌上,此時已經是六月,山下恐怕早已繁花似錦,山上卻還是陰冷的,聽泉院中,四周沉寂的象是死了一般,惟有偶爾滴落的泉水,輕微的一聲丁冬,卻讓我有恍若隔世的錯覺。

母妃常說女子似水,並不因了女子稟中的溫柔,更因著女子大都象水一般,在家從父,父死從兄,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隨波逐,一生輾轉在這樣四個男人中間,早就被磨的子平和柔順,一生的際遇也只隨了這些男人高低沉浮,從不怨天尤人。

母妃與我道:“你以為每個女子都是天生的賢良母嗎?不是那樣的,你瞧,就象水一般,它從小河往大江,再往大海里去,這一路上要經歷多少嗑絆,要被多少石塊劃破身體,到最後,它也就變的越來越柔,柔到那些石塊絲毫覺不到它的存在,不被注意,也就少了很多傷害。女子亦是一樣,父親,兄長、丈夫,兒子,就如那些無法躲避的石塊一樣,愛著也被傷害著,總要等到你磨光了脾,才會突然覺得這樣也好,因而不再去爭,不去辯論,一生也就這樣完了。”母妃說這些話的時候,遙遙看著遠方,神離,彷彿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

到如今,我總算對母妃的話明白了大概,誠如太后那樣的女子,這一生亦是在被迫中,在無奈中,在身不由己中,象總也逃脫不了的宿命,而我呢,我的一生又會是如何的,我甚至沒有期盼的餘地,也許我的命運已經註定了,只是我一直不敢也不願去承認而已,躲在太后懷抱裡,混混噩噩度,眼下,恐怕是不能了。

太后縱然再疼惜我,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我是定南王府的唯一後嗣,只有我才能壓制的住那些功高震主的定南王下屬將軍們,在大清國定鼎中原基未穩之時,邊境的安穩對鞏固政權有多重要,太后明白,福臨明白,議政大臣們更是明白。太后為我擋了這些年,還是阻擋不了命運的安排,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正與住持下棋的當兒,胡宮山卻來看我來了。

住持退了出去,我命阿離將梨木桌搬到水池邊,泡了一壺好茶,兩人喝茶閒聊著,我笑道:“先生請用,這水是天然的泉水,泡出來的茶與平喝的不一樣呢。”胡宮山喝了一口,亦讚道:“果然不同,格格極是會享受呢,躲在這麼個好去處。”邊說邊細細打量我,又道:“雖清減了,到底神還好的。”我心中惦記太后,忙問道:“額娘身子可還好?”胡宮山瞥了我一眼,道:“原來格格還是記得太后的,我只當格格從此就不下山再也不見太后了呢。”我強笑道:“先生何苦來開這種玩笑。”胡宮山道:“太后一切安好,只是掛念格格的緊,這不命我來瞧瞧。”我羞慚道:“讓額娘掛心是我的不是。”胡宮山道:“我倒覺得好,回去做什麼,你是要強之人,心裡若有什麼,自己要放不下,別人的話是輕易聽不進去的,更何況,那個地方,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只是讓你更心裡焦躁而已。”我心中稍稍寬,淡笑道:“先生還是這般善解人意的。”他又道:“修修佛也是好的。”我只道:“其他的倒不覺什麼,只有一件,在這寺中,噩夢是很少做的。”胡宮山嘆道:“夢由心生啊,在寺中心裡自然清靜些是真。”我只沉默著品茶,胡宮山看著我,似有話要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少不得我道:“先生有話但講無妨。”胡宮山卻道:“寧嬪生了位阿哥,皇上賜名福全,寧嬪如今已經晉為寧妃了。”我心中是略有些歡喜的,不管怎樣,有生命誕生,總是值得高興的,寧嬪也還好,沒有那麼多的心計謀算,太后亦說她頗有憨態,是個有福氣的,只恐怕皇后的心裡要不自在了。

胡宮山又道:“宮裡頭添了幾位嬪妃。”我只覺納罕,胡宮山向來不議論這些的,為何今一反常態呢?

遂道:“先生就是要和我說這些嗎?”胡宮山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躊躇半天,才道:“其實,今並非太后要我來瞧格格的。”我更是奇怪,道:“先生,這是怎麼說。”他看著我,尋思良久才道:“老安郡王福晉沒了,你可知道?”我心驀然一沉,只搖頭道不知。

他又道:“老福晉臨死之時,對郡王爺說她只有一件心事未了,就是郡王爺的婚事。”我情知如此,卻還是止不住的害怕,半晌才問道:“那後來呢?”他似有不忍,卻還是下了決心道:“老福晉要郡王爺即刻成親,不然她死不瞑目。”我渾身象被乾了所有的力氣,勉強道:“接著呢?”他道:“郡王爺極力勸說老福晉,奈何福晉就是不鬆口,郡王爺是至孝之人,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同意先訂親。”我沉默著聽他說完,只是作不得聲,我們終是無緣的,中間隔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身不由己也好,無可奈何也好,這都是註定的結果。

胡宮山擔心的看著我,半晌,道:“我知道你會過去的,你也必須要過去。”我慘然道:“先生未免太抬舉我了。”胡宮山道:“你是太后身邊教養出來的第一得意之人,你生好強,雖看來柔弱,卻堅韌無比,你象太后一般,至情至信,你比誰都明白自己身上還擔負著未了的責任,你會強迫自己好起來,笑著去面對那一切的。”胡宮山什麼時候離開的我都不知道,只記得他臨走前看著我道:“命裡有時終需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你不是一般的尋常女子,你以後要做的還很多,註定要失去一些,才能得到一些。”無數次的想像過自己和嶽樂的結局,不是沒有想過有緣無份四字,而實在沒有想到我們的命運就這樣輕易生生的被改變了,突然的急轉彎之後,從此,我們就要按著全新的與以往不同的方向去各自辛苦,再也不會有並肩前行的時候。

太后命人接我回京,在回京的路上,阿離還是忍不住的告訴我:嶽樂前已然成親了,福晉是佟圖賴的侄女,名佟佳衡芳。而她的表妹佟佳衡若,被選進了宮封了妃子,眼下正得皇寵。

我這才恍然憶起,這兩位佟佳氏與我在集古軒曾有過一面之緣,那位年長的嫁給了嶽樂,那個極為清秀淡漠的女子則成為了福臨的寵妃。

我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原來這一切並非荒謬沒有依憑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哪怕兩個陌生人的匆匆一瞥,都自有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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