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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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麼?謝謝。”
“明天,我帶你去緊急應變司總部。”緊急應變司總部位於北方一個城市。本來有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現在只剩了不到幾千人。
總部大樓被一個巨大的透明罩子罩住,與外界徹底隔開。那是層離子化的空氣。要維持這個罩子,每天都要消耗以前儲存下來的大量能源。我和安檢員經過嚴密的消毒,終於進入內部。
總部佔地大約有兩百萬平方米,相當於一個小鎮了。裡面不需要穿防護衣,因此每個人都帶著一種優越。也難怪,那些人本來就都是國家上層機構的人物。
我被帶到幾個地方看了看。人們安居樂業,食物充足,和沒有發生瘟疫時沒什麼不同。
“目前,這裡周圍兩百平方公里內已沒有再發現過那種病毒。預計,再過五個月,就可以撤除放護罩了。”我看見在大道街心的廣場上豎著一個女子的石像。那是幾年前紅極一時的影星,但她早就石化了,而且是第一批。據說就是她從國外染回的病毒。現在這石像卻雕得極其細,栩栩如生。
“這裡也有她的影?”我有點好奇地問。
“是,司長很喜歡她的電影。”我走上前,仔細地看了看,不由笑了:“怎麼不把衣服雕出來,卻要給石像穿衣服?多費,為了更有真實
?”我吃了一驚:“那不會有病毒麼?”
“沒關係,據嚴格檢查,石化後七個月,體內就不存在病毒了。她放在這兒足有一年了。”我有點訕訕地一笑:“看樣子,我們做的事,其實都是無用功?只需隔離,也可以消滅病毒。”
“那可不一樣,你們把剛石化的都焚燒掉,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病毒的擴散,你們為人類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好,我帶你去參觀這裡的食品加工基地。”我跟著他去看食品加工基地。那是緊急應變司的中心,因為外面的食品不免會被汙染,只有這裡,與外界完全隔離,可以放心。目前,所有正常人的食品配給都是來自於這裡,通過無重力通道發送給各地的。
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他和我又來到廣場上。坐在噴水池邊,他小聲說:“下午司長要接見你,和你面談,你要順著他的意思說話。”
“為什麼?”
“目前,司長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我們誰也不能違揹他的意願。”
“他會說什麼?”
“他說的話,你可能會無法接受,但你一定要忍耐。你能有這個機會很不容易,你要珍惜。”我腦中一閃,道:“你是不是說,那些石化了的人,仍然有生命?”他的臉變了:“誰告訴你的?”我的臉也一定變了:“這難道是真的?”他沒有回答我:“是誰告訴你的?這是一級機密。”我的聲音有點響:“那是真的了?”他看著我,我
視著他,他不敢再面對我,垂下眼,道:“是。你說話輕一點,這兒有不少人。”我站起來,指著那個豎著的女明星說:“事實上,她也仍然是活的,只是動作、思想遠比我們慢而已?”他也站了起來“是的,”他慢慢地,小聲地說“一年前我見她的手還是舉過肩的,現在卻已在肩頭以下了,腳的位置也發生了變化。”
“所以說,我這兩年來,是在殺人?”
“不用說得這麼難聽,”他說“老鼠也是生命,可你以前抓到老鼠會毫不猶豫地浸死它們。”
“它們不是老鼠,是人!”他突然堅毅地說:“不對,他們不再是人了。它們既然成為另一種形式的生命,那就是一種異類,當他們威脅到我們時,我們有權消滅他們。”
“有權?”我的喉嚨裡發出了乾笑。我想起那個女子的話。權力是什麼?無非是無恥的代名詞。在權力中,我只是這部絞機中的一個小螺絲而已。即使我反抗,只能是讓機器的所有者換掉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零件而已。
我說:“我要求放棄成為安檢員的資格。”他吃驚地看著我:“你瘋了?你知不知道,烏鴉儘管染的機會少一些,可每年還會有近一百個
染。只有安檢員…”
“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我想我還有一點多餘的,叫做‘良心’的東西吧。”他看著我,把手搭在我肩上,說:“我知道,我也是從烏鴉做上來的。只是,看問題的角度可能每個人都會不同,你再考慮一下吧。”我把他的手拿下來,說:“不必了,我想過了許多。”
“不,你還是很情用事。下一批的安檢員資格申請是三個月後,希望你到時能回心轉意。”他離開了我,走了幾步,他又回頭說:“你知道吧,雞蛋去碰石頭,毫無意義。你再想想吧。”我看著他漸漸地走向消毒室,心頭有點衝動地想叫住他,告訴他我是有點意氣用事了。然而我沒有。
回到住處,天晚了。我走進房時,看到她的目光已經顯得很溫柔,我不由苦笑。我是為了一個不值錢的信念放棄了一次好機會麼?沒那麼高尚。我到此時,才明白我那些自殺的同僚才真正的偉大。
在這個時代,我們無法讓自己做到對一切都無愧於心。
第二天,我把車開出去。繞過一個街口,我突然聽到在一家廢棄的商店裡有人在哭喊。我停住,跳下車想裡走去。
有兩個不穿防護衣的大漢在地上壓住了一個穿防護衣的人。這人聽聲音是個女人。
我拔出槍,說:“住手!”一個大漢抬起頭,喝喝地乾笑了幾聲,道:“是個烏鴉啊,沒你的事,快走開吧。哥們沒幾天活頭了,你就讓哥們樂一樂。”我看著地上那個人。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在這種時候,她頭上還有戴著首飾。我把槍揚了揚,說:“快走開。你既然知道沒多久可以活了,就更不應該害人。”他從上拔出了一把刀,冷笑道:“臭烏鴉還會說大道理。要是信你這一套,老子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子了。讓開,你要有種的話就朝老子身上開槍。”我拉下保險。如果前幾個月,我會毫不猶豫地開槍了,但此時我卻沒有。我猶豫了,他卻猛地把刀擲了過來,我一閃,刀擦著我的手臂飛過,紮在身後的牆上。
我開槍了。他的身體跳了跳,姿勢十分優美地倒了下來,血像一條小蛇,在地上。
另一個也跳起來。他的眼神卻沒那麼狂妄,帶著乞憐和憂鬱。我揚了揚槍,說:“快走,走得越遠越好。”那女人從地上爬起來,毫無用處地掩著已經破損的防護衣,在那人身上踢打著,一邊哭叫:“快開槍,殺了他!殺了他!”我拉開她,對那男子說:“你快走,真要我開槍麼?”他轉身跑了。那女人開始踢打我,說:“你為什麼放了他?你知道我爸以前是省長麼?”我推開她,說:“小姐,把你的防護衣脫下來,你已沒有資格穿它了。”她哭喊道:“我沒資格,你有資格麼?”這時我才意識到,剛才那一刀,劃破了我的防護衣。我的手臂上,有條血痕。儘管這點上本無關緊要,然而我知道成千上萬個病毒已經湧入了傷口。我開始脫下防護衣,說:“是,你說得對。”她幾乎嚇傻了。我脫下防護衣,只覺得輕鬆了不少,說:“快把你的防護衣脫下來。”回到住處,我沒有再進房裡。現在,裡面那種嚴格的消毒設施對我已毫無意義。由於是從傷口進入,
染速度很快,我的傷口附近已經有些堅硬了。我和衣躺在地上,看著星空。
許久沒有見過星空了,閃爍的繁星那麼美麗。從遠古以來,它們就存在著,也許,也有星球上有過生命,也曾有過種種悲歡離合吧。
我也有點像苦笑。也只有這時,我才能看一眼星空。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在滄海中,一粒粟米與須彌山都沒什麼不同,而在無垠的宇宙裡,滄海又算什麼?夜郎自大。哈哈,夜郎不大,但漢就有權力取笑別人麼?
我睡在溫暖的灰中。那些灰,彷彿也還有著生命,在空氣中浮動,落下,像大片的螢火。
月光溫柔,她的眼波也似動。然而我沒有做夢。
安檢員來的時候,我還沒醒,並不知道。他給我留下一大包食物,足夠我吃兩個月了。
每天,我仍然四出收集石像,把他們燒掉。生命總是不同的。然而我已經決心,絕不燒掉她。
我已經無法移動。那病毒已經大規模代謝,使得我的身體迅速石化。儘管我的眼睛還保留著視覺,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全身徹底石化,還能不能看到?
如果我強行移動,是可以移動的。在石化的皮膚下,肌還保持了一定的活力與彈
,足以移動身體。但如此一來,勢必要造成皮膚龜裂。當然,這並不疼痛,儘管會慘不忍睹,但神經末梢早已經石化,無法傳送痛覺了。不,還是能傳送痛覺的,但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一年,兩年,或者,一百、一千年之久吧。
我不想讓我的身體千瘡百孔,我只是努力而又小心地挪動我的雙腳,努力把我的身體向前移動,每一天能移動多少?一微米?一納米?這一米多的距離對我來說,恍若天涯,然而在一千年,抑或兩千年後,我會攬住她的,我的嘴
也會接觸到她的嘴
的。
我靜靜地等候。
“同學們,”教授在臺上說“你們大約也在前幾節課上讀到過,六千年前是人類文明的萌芽時期。以前一直認為這個時期人類的文明還是很初級的,可能只會用火,但最近發掘出來的兩個雕塑可能會顛覆我們所有的陳舊觀念。”他拉開了講臺前一塊白布,兩個雕塑出現在學生們面前。
“你們也看到了,這兩個雕塑栩栩如生,儘管有過於寫實的病,表情的刻畫也有點錯誤,這男子過於熾烈而女子過於冷漠,但大家可以看到,人體的比例掌握得相當好,幾乎可以寫生用。”他開了句玩笑後,說:“藝術上的問題不是我們要研究的,這堂課我要講的是當時的工藝水平。以前我們認為當時不可能產生鐵器,但有一點可能證明我們錯了,因為沒有鐵器是做不到這一點的。請看,”他從講臺上拿起一張紙,放在兩個人像的臉之間,道:“請注意,他們嘴
間的距離,大約只有兩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