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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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就好在投降”他腦子裡自嘲地冒出一句評《水滸》時的語錄。是啊,自己好像也在投降。過去堅持的一套套東西不知不覺改了,自己罵什麼別人?有什麼臉?這不是玉珍提著曖壺從前面灶房打水回來了,看著她那燙成彈簧卷似的頭髮他就彆扭。過去他在農機廠,專門對青年工人講過,男的頭髮不要長,女的頭髮不要燙,要“俏也不爭”這是他好長時間不斷自得地重複的一句話。可是後來,連老婆也悄悄燙了發,他居然也沒說什麼。說什麼呢?社會風氣潛移默化,全然變了。他現在看不起老婆的只是土不土洋不洋,要燙髮乾脆就像那些會打扮的姑娘們一樣,得像樣點,怎麼她一燙就捲羊一樣奓著,一股寒傖勁呢?他看著老婆給兩個茶杯倒上了水,大老張端起了那個自己專用的掉了把的白搪磁杯,他急忙站起來,伸手製止道:“別用這個杯,老張。”他有肺結核,不能傳染別人。

“怎麼了?”大老張不解地問。

“啊,那個杯子燙手,”他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尷尬地說“用這個玻璃杯吧。”他不願讓別人知道他有肺結核。癆病,不光彩,有損他的威嚴形象。

“沒事。”大老張說著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潘苟世回頭和老婆相視了一下,見老婆張嘴要對大老張解釋什麼,他揮手道:“你快收拾屋,早飯吧。”玉珍責備地看了他一眼,沒吭氣到外屋去了。

大老張一邊喝水,潘苟世一邊看著彆扭,自己缺了德啦。

正喝著水,二虎進來了,大老張一把將二虎攬到懷裡:“來,二虎,叫張叔叔抱抱。”他抬頭看著潘苟世說:“你這三個小子夠的,個個都虎氣。”這下撞著潘苟世的笑神經了,他高興地出一嘴黃牙,一邊笑眯眯地著煙,一邊說道:“三個傻小子。”

“他們長大了娶媳婦,一人一套傢俱,油漆活我包了。”大老張快地向上一擺手。他的擺手很特別,手掌就好像他拿的油漆刷,往上刷漆似地一揚。

潘苟世更高興了。他不知道,要討好他就要誇他兒子虎氣,是橫嶺峪人人皆知的。大老張也是摸準了這個行情。幫著油漆傢俱也好,誇兒子虎氣也好,都是大老張的鋪墊,他見機會成了,正經話才提了出來。

“潘書記,有個事想求求你。”

“說吧。”他愉快地應道,同時遞過煙去。

“我是說宋安生的事。”

“怎麼?”潘苟世警覺地問道,遞煙的右手收住了。

“他年輕幼稚,有什麼錯誤,你就原諒了他。潘書記,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外甥。”大老張嘿嘿地笑了。

“這話不行。”潘苟世的臉一下沉了下來,把右手拿的那菸連同左手拿的煙盒往旁邊的矮方桌上一放“他年輕幼稚?他什麼都明白,聰明得很。本不把我這個書記放在眼裡。”宋安生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原來是橫嶺峪小學的校長,後來又當了公社副主任,分管文教、衛生、科研等亂七八糟一攤。這個高中畢業生在各方面都有一套,老是和潘苟世意見不合。潘苟世對他恨之入骨。他恨他文化比自己高,恨他能說會寫比自己強,尤其恨他在半個月前的全縣提意見大會上,越過他和新來的縣委書記直接掛上鉤,告了他的狀。他現在就是要好好收拾他。下級理應畢恭畢敬,規規矩矩,不越級出風頭。破這幾條就是破了潘苟世的大忌諱。宋安生現在才知道後悔了?怕了?求人來說情了?晚了,我才不吃這一套呢。

“潘書記,他有啥缺點,您多批評他。”大老張有些尷尬地訕笑著。

玉珍抱著三虎在門口也勸責地話道:“你不會和小宋談談?”潘苟世見老婆也替宋安生求情,一下跳了起來,唾沫飛濺地吼道:“外面的事用得著你瞎摻和嗎?這個叫你求情,那個叫你求情,走後門走到我頭上來了。我告你們說,不行。誰再來這一套,我唾他一臉。”

“唾一臉”這是潘苟世最雷霆大怒的話了。但凡一聽這話從代理書記嘴裡出來,橫嶺峪的人就噤若寒蟬什麼都不敢說了。大老張雖然在城裡上班,也深知橫嶺峪這行情,他窘困地訕笑著,自己摸出煙來,低頭點著,劃火柴的手微微有些打顫。玉珍看著實在不過意,又鬥著膽慢聲慢氣地對潘苟世勸說了一句:“當面給你提意見的人不一定壞。你不要對宋安生有成見。”

“你再張這爛嘴,我唾你一臉!”潘苟世血紅的眼睛冒著火,指著老婆吼道。從來沒有人在他罵了“唾一臉”的話後還敢頂撞他,今天竟是自己老婆打自己臉。

“宋安生什麼東西?小小野心家。到處爭出風頭。他不是能嗎?找他靠山告我去。和小學教書的姑娘勾勾搭搭,還和陳村那個姓林的小寡婦來來往往。他一個人做事一個人當,用得著你護嗎?”

“你不要隨便亂說人。”丈夫的髒話實在讓玉珍聽不下去。她知道那“小學教書的姑娘”是指本村的肖婷婷,小寡婦是指林虹。

“我唾你一臉。”潘苟世實在按捺不住,呸的一口唾在玉珍臉上。

大老張震驚了。剛剛推門進來的公社電話員小喬姑娘也站在門口驚呆了。

潘苟世自己也立在那兒呆了。

玉珍抱著三虎麻木不仁地站在那兒,沒有擦臉上的唾沫。她目光呆滯地看著丈夫,像是看一個陌生人,蠟黃的臉上蒙著任打任罵的淒涼之,三虎因為害怕,雙手緊緊摟住她脖子,回頭驚恐地看著父親。大虎、二虎不聲不響地靠到母親身邊,一人抱住她一條腿,回頭揚著小臉看著父親。三個孩子,六隻滾熱的小手緊緊抱著她。孩子都知道她委屈。兩顆混濁的淚珠,慢慢從玉珍的臉上下來“唉。”潘苟世一捶腦袋,一股坐在小板凳上。自己是做什麼孽?。

“大嬸,潘書記這幾天工作忙,有時候心情煩躁點,您別在意。”小喬甜甜一笑,上來從玉珍懷裡接過孩子。她是個乖巧的姑娘。

“您看這三個孩子跟您多親啊?一個個這麼虎氣,看著他們就什麼煩都沒有了。”她瞟了潘苟世一眼。今天誇孩子虎氣也沒引出書記的笑容。小喬又掏出手絹遞給玉珍,玉珍搖搖頭,用手推了回來。小喬莞爾一笑,對潘苟世說:“潘書記,我是來叫您接電話的。”

“叫他們誰接一接記下來就行了。”潘苟世擺了一下手說道。

“是顧縣長來的。”潘苟世騰地站了起來:“好,咱倆去。”他走到裡屋門口,扭頭看了看玉珍,嘆了口氣,又拔腳往外走;走到外屋門口,又返回來,從鐵絲上扯下一條幹到玉珍手裡;又一眼掃見矮方桌上的茶杯,拿起來把水就地一潑,扣在一邊,又把玻璃杯倒上水放到大老張旁邊:“老張,你喝水,用這個杯。煙,你自己拿。”他把煙盒推到大老張旁邊,尷尬地笑了笑,轉身出了家。

他走起路來總是這樣往前哈著,急匆匆像趕火車似的。腿有點羅圈,膝蓋往外,大撇開的八字步,大號布鞋總是趿拉著地,腳步咚咚咚地很重。今天心緒不好,就趿拉得更厲害了。小喬跟在後面,看著他走路的姿態有些想笑,不過她沒笑出來。她馬上要做的是使這位潘書記臉上出笑來。要不,今天公社大院裡一天氣氛緊張,誰也別想出大氣。

“潘書記,這份廣播稿,你審查一下吧。”小喬從口袋裡掏出幾頁紙遞給潘苟世,她還是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呢。

“這不一定要我看嘛。”潘苟世說。

“這篇文章重要啊。”小喬撒嬌地噘起嘴“還是你親自看看好,起碼你得親自籤個字。要不哪行啊?”這話如解氣的靈丹妙藥,潘苟世的情緒一下好起來,很受用。特別是“親自”二字,他最喜歡聽。他立刻站住接了過來,手指蘸了下舌頭上的口水,翻看了一兩頁,便掏出黑杆大筆舌的舊式鋼筆,在上面一筆一筆認真地批示道:“此稿萬分重要,同意火速廣播。潘”那兩筆字歪歪扭扭的,真不怎麼樣。他手伸直,拿遠了,左右看了看,又在後面添上期,很滿意地又端詳了一眼,遞給小喬。他最喜歡批示。大小一個什麼條子,一張上傳下達的報表,他都必定要往上批兩句。明明是當面見了兩句話就能辦的事,他也要擬個文,再來個“請公社黨委諸同志傳閱考慮”兩個人進了公社大院,路過門而立的影壁,上邊貼著牆報。小喬又站住了“潘書記,您看牆報又該換新的了,您再給寫首詩吧。”

“我那詩哪行啊?”潘苟世笑得有些合不攏嘴地謙虛道。

“誰不知道您最會寫七絕、七律古詩了。”這嬌滴滴的話真讓他的心像被熨過一樣舒帖受用。現在,能有幾個人像他這樣懂平仄韻律的?再這樣下去,中國的古典詩詞非絕種不行。

“那這次寫什麼呢?”他笑嘻嘻站住,抬頭看著上一期牆報。紅紅綠綠的報頭,花邊,頭條位置就是他上次寫的一首“七絕”所謂七絕,不過是首打油詩,只是他還沒研究過二者的差別而已。

計劃生育真謂好,黨的旨意要記牢,子孫萬代長遠計,人民生活步步高。

他看著頗有些自得。特別是“真謂好”那個“謂”字,還有“黨的旨意”那“旨意”二字用得很妙,不俗,很有些古詩味道。為了這幾個字,他曾皺著眉趴在辦公桌上很斟酌了半個多小時,塗來改去,連午飯也忘了回去吃。古詩就要這樣講究煉字。要不怎麼出來“推敲”怎麼又有“風又綠江南岸”?略有遺憾的是,牆報被雨淋了兩天,紅紙綠紙都褪了,字跡也洇得模糊不清了。以後應該在這牆報上裝個簷。這麼重要的事情在眼皮底下也沒個人注意,樣樣都要他親自抓。什麼事他不親自抓能行?他決定回去擬個文,內容款式都想好了:“為了保證牆報這個陣地的宣傳效果,我們牆報的上邊是不是應該裝個簷?請黨委有關同志考慮一下。此件傳閱,請每人亮亮自己的意見。潘”

“你隨便寫個什麼就行。”小喬又在身邊嬌嗔道,打斷了他的思路“你當書記的還不知道,那還怎麼領導我們。”潘苟世開心地連連點頭:“好,好,今天晚上我兩個鐘頭好好寫寫。”他心情完全舒暢了。小喬這姑娘討他喜歡,怎麼就喜歡了,他當然沒有多想。她剛調來時,他最看不慣。沒別的原因,就因為她長得太漂亮,白的秀氣臉,黑亮的眼睛撲閃閃著,一看就不規矩。他不喜歡漂亮姑娘。原因很簡單,漂亮姑娘總讓他到有壓力,讓他不敢正眼看,說話也不自然,常常鬧得他失了尊嚴。他這個年輕時就有的怯病現在也沒改了。過去在農機廠時,青年工人在背後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潘二酸”說他是見上級領導巴結溜,第一個寒酸;見漂亮姑娘不敢抬眼,第二個寒酸。這話傳到他耳朵裡,他暴跳如雷。因為這,他更恨漂亮姑娘。特別憎恨那些樣子風的。他罵一個女人壞,最惡毒的字眼莫過於“風”或許又是因為自己老婆長得不好看,尤其加強了他對漂亮姑娘的憎恨。可是,小喬對他潘書記長潘書記短的,終於甜得他順心也順眼了。慢慢地,他不但看慣了她,而且越來越喜歡她。小喬尊重上級,服從領導,這是最大的優點嘛。只是小喬到他家裡來一趟,他完了就要無緣無故對老婆發一頓不滿。不是嫌玉珍邋遢,就是嫌她笨,嫌她不知道個待人接物,沒個靈活氣。這會兒和小喬並肩走著,她身上那一股什麼粉的、水的幽香得他心裡麻酥酥的。也該給自己那口買點這。咳,也不知她那不土不洋的會不會用。

到了總機室,一拿起電話,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就都煙消雲散。小喬笑地倚在旁邊,用手指在前繞卷著披下來的頭髮。他也看不見她了,連幽香也聞不見了。他只聽見電話裡顧榮和藹威嚴的聲音。那聲音沉甸甸的,讓他到很大的分量。他甚至想起昨晚夢中的一個鏡頭:顧榮坐在高高的山頂上講話,整個山谷雷鳴一樣轟響著他的聲音。

小喬在一旁看著他,心裡覺得很好玩,剛才在家裡氣勢洶洶得嚇人,眼睛要噴血似的;這會兒,隔著電話也點頭哈的,成另一個人了。

“我,我都有思、思想準備。”潘苟世對著話筒有些結巴地說。每到關鍵時刻,小時候口吃的病就又帶出來了。

“誰知道你那個準備是個什麼準備啊?再說,光有思想準備就行了?”顧榮親切中帶著點長輩的揶揄“你不是通《三國》嗎?大意失荊州哦…”

“是是是。”他連連點著頭。放下電話,已然是一額頭的汗了,他掏出一團黑汙皺巴的手絹擦著。顧書記對自己的提醒和敲打是非常及時的,是完全必要的。看看一早晨自己都幹了些什麼?鬧來鬧去的把正經事倒丟到一邊去了。今天,新來的縣委書記不是要來嗎?明明是把橫嶺峪當眼中釘中刺,來拔釘挑刺了,自己還在慪傻氣,這不是要大意失荊州?顧書記到底有水平,敲打在點子上。想到他居然還知道自己通《三國》,他心裡頗有點暖烘烘醉陶陶的很動。顧書記真是知人善用。

他想起昨天去縣裡招待所“貴賓院”看望顧榮的情況。最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潘苟世鼓了半天勇氣,大著膽子說了一句:“顧書記,您身體好點了嗎?要不要我給您號號脈?

啊,我,我懂點脈理,懂,懂得不多。”他有些結巴了,脊背上已經汗涔涔了。

“早不要緊了。”顧榮仰身坐在沙發上,擺了擺手“這麼遠,一二十里地,你三天兩頭跑來看我,不容易啊。”他指著他,詼諧地開玩笑道:“忠臣。啊?呵呵呵。”潘苟世也笑了,眼睛都有那麼點溼了。他的動顧榮也看出來了,顧榮也有些動。其實,他原來很看不起潘苟世,幹什麼事太窮兇極惡,沒個分寸水平,影響太不好。但是,他看中了這個人的忠心耿耿、敢打頭陣。這樣的人其實最好用,衝鋒陷陣不怕得罪人,絕不會打著領導的牌子去打人,自己躲在一邊做好人;更不會尾大不掉離心離德。因為他那股惡勁,到處積怨,很難另立山頭。實在群情憤,可以當眾訓他三句,護他兩句,既軟硬兼施收拾住了他,自己又能以此得人心。這種老謀深算的用人藝術,當然是潘苟世想不到的。

“我總不能在顧書記遭災倒黴的時候躲得遠遠的。我…”他結結巴巴地竭力想表示自己的忠誠,但這笨話無疑讓顧榮不快了。他很快把話題轉到李向南第二天要帶著縣委班子下鄉的事上:“橫嶺峪,他不是要去嗎?”顧榮靠在沙發上說道“不能說是眼中釘中刺,起碼是他不太順眼的點吧?你潘苟世也有姓顧的嫌疑。”

“那我非和他幹不行。”

“幹什麼?”顧榮不滿地抬起眼看著潘苟世,拉長了聲音訊問道“要團結為重嘛。回去把公社的工作總結總結。擺主,擺成績,要理直氣壯。有什麼問題,特別是難解決的問題,也可以擺出來向縣委書記請示工作嘛。”這話,潘苟世聽明白了。這就是密授機宜。

他連連點著頭,羅圈著腿恭順地站了起來:“顧書記,您坐著,我這就回去準備。”他塌著右肩,右手垂在膝前,袖子又長出一截,一邊連聲不迭地勸阻著顧榮,一邊倒退著出了房間。這種絕不把脊背對著領導退出辦公室的“潘式”步法,早已給他帶來傳甚廣的伴著鬨笑的“榮譽”那是他本人還不自知的“榮譽”此時,他騰地從電話機旁站了起來。昨天,他已安排好了對縣委書記“將軍”的陣勢;現在,他還要趁著早晨和前半晌的時間再周全地過一遍。李向南來橫嶺峪拔釘,就要讓他撞在鐵釘上。他剛走出電話室,大虎跑來叫他回家吃早飯。他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打發道:“回去告訴你媽,我沒時間,不吃了。”大虎仰著小圓臉畏怯地看著他,一聲不響地走了。都什麼時候了,還吃早飯?太陽已經照得公社大院那排西房的白灰牆亮晃晃的,橫嶺山也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黃,土是土,樹是樹,連小石小草都看得清清楚楚了。還顧得上吃飯?

要抓緊。第一,把公社的工作再通盤周密地考慮一遍,檢查安排一遍,絕不能有任何漏叫李向南抓住。整人都是抓住藉口才能下手的,這個經驗他是最明白不過的。第二,更重要的,要準備上一堆難題“請示”縣委書記。讓他難辦,碰個灰溜溜。

想到給新來的縣委書記來個“出難題”他又興奮又緊張,手心都攥出熱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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