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十六歲:蟬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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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愛展目四望,這院子裡也稀落地種著幾棵樹,但不是桃也不是杏,倒是槐樹,正是六月,開滿一樹白花,香得甜膩膩的,和記憶裡的盧府毫不沾邊。但是歷經了“內戰”與“文革”的洗禮,朱顏改換也是正常的。人呢?那些故人若是對面相逢,可還會相識嗎?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便恍惚聽到有人輕輕叫了一聲“杏姨娘”那聲音裡分明帶著試探和猜疑,不能自信。心愛一愣,抬頭找那說話的人,卻見一眾老人眼巴巴盯著自己,都嘴巴扁扁面孔幹皺,竟分辨不出剛才是誰發聲呼喚。
人老到一定程度,就是半仙了。要麼是靈已死,變得遲鈍;要麼是早知天命,靈
異常。
那個喊自己的人呢?到底是人是鬼?是敵是友?
心愛忽然有幾分骨悚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更渴望相逢故知還是更害怕被拆穿面目,於是只得重新低下眼睛分發禮物,假裝沒有留意剛才那一聲叫。
然而這個聲音已經留在心底了。
杏姨娘。她的歷史中,曾經有過一段叫做“杏姨娘”的子,不可抹煞。那紅顏白髮的故事其實是屈辱而不公平的,前世她並不介意,今生卻深以為恥。
往事沉睡在河的底層,宛如淤泥,便是在夢裡也不願意回首。然而老人似是而非的一聲呼喚,卻把沉沙積石全部都攪起了。
“果然好花。”老爺問“幾歲了?”
“李管家,帶她去換身衣裳,洗個臉,就放在我房裡吧…”
“放在我房裡吧…”
“放在我房裡…”好像她是一件擺設或者一隻寵物,可以隨意拿起胡亂放下。
然而她自己竟不以為恥,她竟然願意,而且主動。
她趨身向前“老爺,我來扶你。”
“老爺,你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要我。”
“不明不白地要我。”
“不明不白地要。”她竟然想他“要”她。她其實生怕他不“要”她。她只是希望他“要”得更正式一點。
多麼恥辱!
而心愛的記憶裡,其實還有比“杏姨娘”時代更加屈辱恐怖的故事——那天在碼頭,她同盧家的人失散後,曾經瘋狂地呼喊尋找,又冒著風淋著雨蹲在碼頭苦苦守候,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回過頭來找她。她不死心,還想一路等下去。
碼頭工人每天在那裡來來去去,收工時注意到了這個目光焦慮面容憔悴的美少女,猜也猜得到她遇到了什麼——在碼頭上這些事幾乎每天都有發生,不過平時都是老人或者小孩子,這麼好運氣有個美女守株待兔倒是很難得的——如果碼頭是“株”那麼不知應該說是她等來了他們,還是他們等來了她。
他們走上前去,自告奮勇地要帶她去找她男人。她信了,站起身跟著他們走。回想她的一生中其實吃過許多苦,捱過餓也受過累,倒是不曾被人騙過,還不懂得防備與猜忌。不懂設防的她隨他們走進了一間又髒又窄的工棚,工棚裡自然沒有她的男人,卻有許許多多想做她男人的人…她哭著,小小聲央求:“我疼…讓我睡一會兒吧,明天吧,明天行嗎?”她的順從和嬌小居然讓這些人也有了憐香惜玉之心,抱著細水長
的想法,意猶未盡地罷了戰,笑眯眯問她:“你會做飯嗎?”
“會。我會做很多事,我可以替你們煮飯,洗衣裳,我吃得很少的…”若不是她的逆來順受讓他們放鬆了警惕,使她得以在他們睡之際偷跑出去,也許她的一生就要在那個黑暗腥臭的工棚裡度過了,從此淪為碼頭工人的煮飯婆兼公眾玩物。
那真是她動盪生涯裡最動盪可怕的一夜。如果她不是有這麼一種忍耐到遲鈍的個,也許她就會瘋狂;如果她是一個剛烈的女子,她或許會自殺,也許她很應該去自殺;如果她對她的愛情有更清醒的認識和追求,她會
到絕望,並會因為絕望而麻木,枯槁,一蹶不振。
但是她本健忘,或者說她
情中有一種擇善的本能,使她避重就輕,很容易
到歡喜,對一切無可逃避的煩惱苦難都承擔下來,並轉瞬忘記。她承擔那些折磨,就好像接受太陽落山後天
自然會黯淡下來那樣理所應當。她不會對她承受的痛苦比實際看重哪怕一分一釐,她天生有種客觀的
神,對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淡然面對;同時她又總是對未來有一種莫名的嚮往與向善,一廂情願地認為那一定是更好的,更順利的。這種自信和希望支撐著她,使她總能化險為夷,經過人生所有的荊棘與拐彎。
就像這一個早晨,她剛剛逃離了又髒又臭的工棚,便把曾發生的一切災難給忘記了——也許不是忘記,而是刻意地放置一邊。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既然過去了,又何必再想?這便是她的處世哲學了。她就是憑著這一種哲學得以在陌生土壤中像一株移栽的桃花樹那樣存活下來,而且不論經過什麼樣的風霜,都可以依然嬌豔。
她本能地沿著舊路回到碼頭,像一匹識途的老馬那樣,又回到她與盧家人失散的地方。她不相信他們竟會這樣拋棄了她,尤其不相信大少爺會不管她。但是她又自我安地想:他也還病著,自顧不及呢。
這樣想著,她卻又替他擔憂起來,不知道他現在好過一點沒有,又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掉隊,說不定不止她一個人,說不定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了所有的人。
不是他們把她丟了,而是她把大少爺給丟了。倘使以後都找不到他,看不到他,那便怎麼好?
她抱住肩膀哭起來,蹲得很低,哭得很傷。然而哭過也便算了,開始想下一步該怎麼走。
大概是找不回盧家的人了,但總不能守在這裡等死。碼頭工人來來往往,認不得這一夥是不是昨天那一夥,即使不是,也難保他們不是一樣的想法和做法,自己又會不會再遇到一樣的襲擊和羞辱?
她決定站起來開步走。可是又不知道該向哪邊走。是走到街上去一家店一家店地敲門問要不要找人幫工呢,還是一戶人家一戶人家地去討飯先果腹再說?
街道上有那麼多車,汽車、電車、人力車,誰也不給誰讓路,都奔著擠著趕功夫,不知道為什麼這般急切。還有這裡的燈也古怪,有閃的,有轉的,還有又閃又轉的,一會兒亮一會兒不亮的,也忙亂得很。
她在那些車與燈之間閃躲著,趑趄著。經過繡莊時,她想自己在府裡也是學過兩年繡花的,也許可以在那裡做女工,可是轉念又想,她沒有保人,人家不會用她的。經過飯鋪時,她想先進去吃一頓,吃飽了再照實說沒錢,然後求老闆讓她做工來抵。但是低頭看看自己的一身襤褸,便放棄了,小二本不會放她進去的,她誰都騙不了。經過報館時,她又想或者應該進去登個尋人啟事,好叫盧家的人知道到哪裡找她,可是沒有錢,報社又怎麼肯讓她登呢?
就這樣走過了許多地方,熄滅了許多個念頭,一直走到又餓又累再也走不動的時候,她在一座霓虹閃爍音樂歡快的建築前停下來。她看到那裡停著許多漂亮的車子,便想自己可不可以找一份擦車的工作;看到霓虹燈上金碧輝煌的“百樂門”三個大字,不由猜測這到底該是一座什麼門;看到門前豎起的美女廣告牌,覺得羨慕,並在廣告牌的一角,很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一行小字——高薪聘請伴舞小姐。
伴舞?那是什麼意思?
在這時候,裡面的音樂換了曲調,正是華爾茲。她大喜,幾乎有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快樂,忍不住忘了餓也忘了累,原地一連轉了幾個圈子。
——命運便在那華爾茲樂曲中柳暗花明了。
命運就像一條崎嶇坎坷的路,最重要的不是走得快,而是要懂得在哪一個路口轉彎。
選錯了,便自投羅網,窮途末路;選對了,便曲徑通幽,別有天。是康莊大道,還是誤入歧途,純屬個人選擇,落子無悔。
從老人院回來,心愛忽然變得意志堅定,眉眼裡飛起一種果敢的神情,建議多多:“爸爸,媽媽,我想好了,是要好好請一次客,但不是在家裡,也不是在酒店。要辦,就要辦得正式,辦得隆重,辦得轟轟烈烈!”
“請個客罷了,怎麼轟轟烈烈?”甄家夫婦摸不著頭腦。這個突然開口說話的女兒彷彿變了個人,讓他們一時還不能適應。
“我要辦畫展。”心愛很肯定地說。
幸虧已經隔世為人。即使她仍然生著杏姨娘的眉眼,卻已擁有了甄心愛的身份,沒有人再可以將她們混為一談。今世,她說什麼都要活得彩,有尊嚴!
“我略算了一下,從小到大,我的畫大概已有近百幅,夠舉辦畫展的了。我們可以提前向媒體發佈消息,用我的突然說話做噱頭,請人來採訪我,提前為畫展做宣傳,然後聯繫畫廊贊助。有媒體幫忙,畫廊一定願意提供場地做這個免費廣告的。這樣,我們就可以花很少的錢,做很多的事,並且可以把影響擴展到最大。”
“辦畫展?”甄媽媽有點兒追不上女兒的思路了。雖然長期以來,他們一直都相信女兒很有繪畫天賦,並且不惜重金聘請名師教授,但始終把那當成一種愛好或者興趣,只是為了讓女兒不致太過寂寞或者自卑罷了,從未想過真會有什麼大成就。辦畫展?是否太自不量力了些呢?
“是的,辦畫展。”心愛神采飛揚地說“你們不是想讓所有的親朋好友都知道我開口說話的事嗎?給他們發請柬好了。但不是請他們赴宴,而是請他們看畫展,看誰還敢瞧不起我們,看誰家的女兒最爭氣!”
“這,行嗎?”
“行。一定行!”心愛為父母打氣“如果你們不信,可以先找些行家來鑑定一下我的畫,看看是不是夠開畫展的水平。老師一直說我的畫風格獨具,自成一家,早就有心勸你們幫我辦個畫展了,是我自己不同意,才一直拖到現在的。現在,是辦畫展的最好時機,一邊展覽一邊公開售畫,讓市場來鑑定我的真正價值吧。說不定,全世界都會因此知道甄心愛這個名字,我,將會成為你們的驕傲、時代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