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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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認為最高境界的逍遙是“無待”的,即不借助任何外在力量的“至樂”能夠獲取這種“至樂”的人,必然是“至人”、“神人”和“聖人”他們已經做到了無己、無功、無名、物我兩忘、天人合一,所以能憑藉自然的本,順應六氣的變化,獨與天地神相往來,絕對自由地逍遙於無窮宇宙之中。

不管莊子是如何高明之人,不論他的學問如何玄妙,我總覺得未免自欺欺人。他的學說果真好,窮人都去信奉莊子好了。中國最好把他的學說輸送到非洲國家去,窮人們坐在猴麵包樹下玄想著忘我,就可以獲得至樂。事實是莊子哲學在他的誕生地中國,幾千年來沒有救助過一個窮人。我是世俗中人,只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莊子。

伊渡:莊子描繪的絕對自由的“至樂”的確令人神往,但要達到至樂境界非常人所能。須知人要忘卻身,談何容易!

王躍文:是啊。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人乾脆不活算了。人生下來就死掉,或者乾脆就不要生下來,就無所謂快樂或痛苦了。

《莊子·大宗師》裡描述了孔子最聰明的門生顏回學習“坐忘”的過程:顏回對孔子說,老師,我長進了。

孔子問,怎麼呢?

顏回回答,我忘掉仁義了。

孔子說,不錯,但還不夠。

隔些子,顏回又對老師說,我長進了。

孔子又問,怎麼呢?

顏回說,我忘掉禮樂了。

孔子又說,不錯,但還不夠。

又過一些子,顏回又說,老師,我長進了。

孔子又問,怎麼呢?

顏回說,我坐忘了。

孔子大驚不已,說,顏回,你真賢明啊。請讓我做你的學生,跟隨你一起學習吧!

伊渡:什麼是“坐忘”呢?

王躍文:依顏回的說法,就是要“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道”伊渡:原來“坐忘”就是要廢棄肢體,閉耳目,離析體,然後除去心智,這樣才能同於大道。

王躍文:莊子在《大宗師》裡敷衍的這個故事,表明的正是他對體的態度。莊子眼裡,人的體只要順其本,不以人害天,同樣可以有相對快樂。可是,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無法迴避,人只要活著就得承受無窮的痛苦。而人的種種痛苦的源,都因為人的體存在。只有徹底拋棄這個臭皮囊,把它忘個一乾二淨,方可有真正的自由。正像南郭子綦,神情木然,人如槁木,心成死灰,吾喪我而物化,同於大道。於是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周也。這時,絕對自由的逍遙便來臨了。

伊渡:莊子追求快樂的方法原來就是更殘酷地對待體。

王躍文:莊子解決痛苦的方法確實高妙。他太聰明瞭,來了個釜底薪。產生痛苦、受痛苦的身都已被廢棄和忘卻,還有什麼必要去追問痛苦因何而生,以及怎樣才能解決痛苦這些問題了。莊子不是去解決問題,而是把問題直接撤消了。果真能如此,倒是真令人嚮往的。其實莊子這種解決痛苦的方法,濃眉長髯的老子早就說過了。他閉目坐在樹下,輕描淡寫地說道: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我懷疑老子或莊子,他們自己真正做到了“無身”嗎?或者,中國古代的哲學或哲學家從來就是矯情的?也許,武斷地說老莊們矯情倒也容易,但要說清楚他們為什麼要矯情就有難度了。孟子和莊子,對待體都不是太友好的,只不過孟子沖和些,莊子殘酷些。

忘卻體到了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已是登峰造極。有人把主席像章直接別在裡,尋求神上的無限崇高。唐山大地震,幾十萬體陷入廢墟,拯救體所能借助的不是物質,而是蘊藏著無限神力量的紅寶書。

我是個覺特別的人,不懂離開體還有什麼神;相反,當體遭遇強烈衝擊的時候,滿腦子想像的都是跟體有關的問題,從來沒有從體痛苦中悟出過什麼道來。也許我只能是個俗人。比方生病的時候,我覺這病沒有盡頭,總以為自己可能就這麼死去。我心裡清楚情況並沒有這麼嚴重,但體的痛苦不斷強化著自己的壞心情。我覺得自己除了體裡面生長出的種種古怪想法之外,沒有高懸於頭頂的空靈的神。

莊子沒有想到,他死後二千年,德國一個叫費爾巴哈的哲學家伸出指頭,輕而易舉就點住了他的死。費爾巴哈寫道:思維活動是一種機體活動。費爾巴哈直截了當地把意識生命首先還原給物質。他認為,表現在覺上的就是真實。換言之,可覺的表現就是實在本身。覺直接產生於體,產生於口鼻眼手耳。一切思維活動都是通過體而展開的,智力的運行表現在體上,而且只能表現在體上。費爾巴哈第一次給體賦予了哲學的尊嚴。

伊渡:是不是人的體在這個時候才具有了哲學上的意義?可是我們中國的哲學家一直忽略體,聽憑空靈的意念凌駕於體之上。

王躍文:莊子是否想過,當他真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地“坐忘”之時,他能通過什麼媒介受到他所津津樂道的至樂?當受痛苦的體徹底廢棄之後,受至樂的體不也同樣不存在了嗎?槁木死灰是既沒有痛苦,也沒有快樂的。其實,莊子之所以能夠描繪出如此玄妙人的絕對自由境界,恰恰因為他有一個高度智慧的體。現代醫學倒是證明,人之將死,意識模糊,只能產生種種離奇的幻覺。我想,這種幻覺哪怕美如海市蜃樓,也絕然不是莊子心目中的至樂吧。莊子確實是一個快樂主義者,然而他的至樂只是一種人們永遠無法達到的寂滅。這一點上,他不與佛教的涅槃殊途同歸嗎?有意思的是,那位佛教始祖苦行六年,形容枯槁、奄奄一息了,還未能悟道。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牧羊女搭救了他,就再沒有千年佛教的綿綿香火了。釋迦牟尼喝了牧羊女給他的鮮,恢復了元氣,才終於在菩提樹下覺悟了。悟道終究還須元氣充沛的身啊!不過,佛教提倡的依然是忘卻體。

我懷疑莊子自己到死都沒有達到過他苦心孤詣描繪出的至樂。

中國哲學就是在這種敵視生命、鄙視體的狀態下蹣跚起步的。

伊渡:可是,無論怎樣的一統江山、千秋萬代,總會有些另類的聲音破口而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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