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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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麼?有些什麼魚?”

“鯽魚、鯉魚、鰱魚,通通有。”

“你釣到魚了麼?”

“當然,釣過好多條。”

“真的麼?”

“有一次我跟我弟弟來,釣到兩條巴掌大的鯉魚。”

“喔唷,豆瓣鯉魚很好吃呢!”趙英笑道。

“鯉魚最容易釣,這裡水髒,鯉魚多。”

“你用什麼做釣餌?”

“蚯蚓,就在河邊可以挖得到,這裡的蚯蚓好肥,有指頭那麼。”

透了!”趙英拍手道,他在堤上坐了下來“哪天我們來挖蚯蚓,釣魚好麼?”

“好的。”我應道,我也坐了下來,我到褲子後面口袋有硬東西梗在那裡。我伸手去掏,是那管口琴。

“什麼牌子的?”趙英瞅見我手上的口琴,問道。

“蝴蝶牌。”我將口琴遞給他看。

“是名牌嘛。”趙英接過口琴,端詳了片刻。

“你也會吹口琴麼?”我向道。

“當然,”趙英昂起頭,得意洋洋“我是我們學校口琴社的社員,青年節我代表我們學校出去比寨,還得過第二名哩!”

“那麼你吹吹看。”我說道。

“你要聽什麼?”

“你最近學了什麼歌?”

“有一首英文歌:youaremysunshine,你聽過麼?”

“嘿,你還會洋歌呢!”

“youaremysunshinemyonlysunshineyoumakemehappywhenskiesaregray——一”趙英咧著嘴,唱了兩句。

“是我們學校里美國神父教我們的。”趙英雙手捧起口琴,試了兩下,便吹奏起來了,他吹得十分純滑溜,和聲的拍子也扣得很準。

“硬要耍得嘛。”趙英奏畢,我拍手笑道。

“這管口琴聲音簡直極了!”趙英笑嘻嘻說道“從前我有一管國光牌的,也很。可是放在宿舍裡,不知給哪個小子偷掉了,氣得我發昏!幾天吃不下飯去。我要去買一管新的,你猜我後媽說什麼?‘丟了正好,有了那個東西,你書也不念!’你說氣不氣人?”趙英手裡顛來倒去玩著那管口琴,捧到嘴邊去吹一下,又用衣角去揩拭一下。

“這管口琴送給你。”我說道。

“真的?”趙英抬起頭來,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笑道。

“你再吹一支歌來聽,這管口琴就真的送給你。”

“沒問題,你還要聽什麼?”

“‘踏雪尋梅’你會吹麼?”

“當然會!”趙英趕忙又撈起衣角來把口琴用力擦了一下,試吹了兩下,奏起一支“踏雪尋梅”來。他盤坐在地上,歪著頭,捧著口琴,在嘴邊來回靈地滑動著,雙手一張一合。夕陽罩在他的身上,把他那張圓圓的臉照得又紅又亮,他手上的口琴,閃著金紅的光輝,一陣傍晚的暖風,從淡水河面拂了上來,將嘹亮的口琴聲,拂得悠悠揚起。

“踏雪尋梅”我跟弟娃在學校裡都學過的,是吳暖玉老師教的。弟娃的聲音很好,最愛唱歌,洗澡的時候,也一個人自得其樂唱個不停,大概是母親那兒傳過來的。吳暖玉很喜歡弟娃,說他有音樂天才,把他推薦到懷靈堂的唱詩班去唱聖詩。禮拜天弟娃穿著白袍子,唱起詩來嘴巴張得圓圓的,很滑稽的模樣。初中畢業晚會,吳暖玉讓弟娃上臺去唱“踏雪尋梅”她鋼琴伴奏。弟娃穿著一身童軍制服,圍了一條白領巾,領巾上鎖著一枚銀的銅環,一張雪白的娃娃臉興奮得通紅。他太緊張了,聲音都有些顫抖。唱完下來,一直追著我問:阿青,我唱得怎麼樣?並不怎麼樣,我說。弟娃急得一頭的汗,吳老師還說不錯嘛。你窮緊張,嗓子都發抖了。噯、噯,弟娃急得直頓足。不錯!不錯!唱得很有情,象歌王卡羅素,我拍著弟娃的肩膀笑道。真的麼?弟娃在我身後追著問道。真的麼,阿青。你莫著急,弟娃,我說。弟娃,我來替你想辦法。阿青,我不要去唸大同工職,弟娃坐在河堤上,手裡握看那管口琴,我要念國立藝專。不要緊,弟娃,我來慢慢想辦法。可是阿爸說學音樂沒有用,弟娃低著頭,拱著肩,手裡緊緊握著那管口琴。我來替你想辦法,我說,弟娃,再等兩年,等我做了事,我來供你念書。可是阿爸說學音樂要餓飯,弟娃的頭垂得低低的,夕陽照在他手裡那管口琴上,閃著紅光。弟娃,莫著急,我說。阿爸說念大同出來,馬上可以到工廠去做事。再等兩年,弟娃。我不要到工廠去,弟娃的聲音顫抖抖的。等我做了事,我來供你。我要去唸藝專。再等兩年,弟娃。弟娃手裡那管口琴跳躍著火星子。弟娃。弟娃。弟娃的頸背給夕陽照得通紅。弟娃,莫著急。弟娃。弟娃。弟娃——“啊——”他驚叫道,他的兩隻手拚命掙扎。我的雙手從他背後圍到他前面,緊緊地箍住了他的身體。我的面頰抵住他的頸背。我的雙臂使盡了力氣,箍得自己的膀子都發疼了。他的一隻手肘猛撞到我的肋上,一陣劇痛,我鬆開了手。他跳開了,轉過身,一臉驚惶,不停地在氣。半晌,噹的一聲,他把那管口琴擲到我腳跟前,抖著聲音,說道:“你這個人,你想幹什麼——”火紅的夕陽,照得我的眼睛都張不開了,我到全身的血倏地都衝進了腦門裡一般,頭脹得發疼,太陽迸跳起來,耳朵一直嗡嗡發晌。在夕照影裡,我看見趙英的身子急切地跳躍著,轉瞬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河堤的那一端。堤上空蕩蕩的,那管口琴,躺在地上,猶自閃著紅光。我俯下身去,將口琴拾了起來,沿著堤岸,朝中興大橋那邊走去。橋上的熒光燈已經亮起,好象一拱白虹,遠遠跨在淡水河上。我猛回過頭去,看見西門町那邊上空,霓虹燈網已經張了起來,好象一座高鋒入雲的彩森林一般。

8裡面是黝黑的,電燈壞了,只有靠鐵路那邊那扇窗戶送進來西門町中華商場那些商店招牌閃爍的燈光。在黝黑中,我也看得到他那雙眼睛,夜貓般的瞳孔,在著渴切的光芒。他那腫大的身軀,龐然屹立在那裡,急迫地在等待著。我立在洗手盆前,打開水龍頭,嘩啦嘩啦,不停地在沖洗著雙手。在燠熱的黑暗裡,強烈的羶臭味,一陣陣從小便池那邊洶湧上來。樓下的幾家唱片行,在打烊的前一刻,竟相播放著最後一支叫囂的免費歌曲。自來水嘩啦嘩啦地著,直了十幾分鍾,他才拖著遲疑的步子,那腫大的身影,探索著移了過來。

在幽森的黑暗裡,我看到他那顆殘禿得發了白的頭顱在上下地浮動著。那天晚上,在學校的化學實驗室中,我也看到趙武勝那顆光禿肥大的頭顱,在急切地晃動。實驗室裡,滿溢著硝酸的辛味,室中那張手術檯似的實驗桌上,桌面常年讓硝酸腐蝕得崎嶇不平,我仰臥在上面,背脊磕得直髮疼。桌沿兩排鐵架上,試管林立,硝酸的辛辣,嗆人眼鼻。那晚,我躺在那張實驗桌上,腦裡一直響著鐵錘的敲擊聲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一直在我的天靈蓋上敲打著。我看見他們將一枚枚五寸長的黑鐵釘,敲進弟娃那塊薄薄的棺材蓋裡。鐵錘一下去,我的心便跟著緊縮起來,那麼長的鐵釘,刺下去,好象刺進弟娃的裡一般。前一天的下午,弟娃剛下葬,腳伕們將他那副薄棺材緩緩地降入那個黑裡,當棺材轟然著地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空隆——空隆——空隆——中華商場外面鐵路上,有火車急駛過來,穿過西門町的心臟。車聲愈來愈近,愈來愈響,就在窗下,陡然間,整座中華商場的大樓都震撼了起來。我企望著窗外那些閃爍的燈光,突然興起一股奔逃的念頭,往那扇窗戶外面,飛躍出去。可是我並沒有馬上離開,我將一團溫溼不知數目的鈔票進褲袋裡,又扭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在黑暗中,一直讓涼水沖洗我那雙汗汙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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