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蒼鷹—&md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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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起身揀了一塊烤鰻魚,敬到林茂雄的碟子裡。林茂雄吃了一口,讚道:“這家燒烤,確實不錯。”

“聽說東京的中國飯館也多得很哪。”小玉探問道。

本人愛吃中華料理,他們常常在中國飯館宴客,在本開餐館很賺錢。東京有一家留園,是滿洲皇族開的,氣派大得很,普通人還吃不起哩,一道水晶雞,幣三千元!”

“林祥,我到東京去,在中國餐館打工,行麼?”小玉問道。

“你會燒菜麼?”

“不會可以學嘛。”

“那邊餐館常常請不到廚子。”

“那麼我趕快到烹飪學校報名,考個廚子執照去。”小玉笑道。

“你不必打這些鬼主意了!”楊教頭道“林祥回本,乾脆把你裝進箱子裡,提走了事!林祥,聽說這幾年東京也繁榮得了不得!”

“東京變得更厲害,”林茂雄嘆道“戰後我們去,差不多炸平了,眼看著一棟棟高樓建了起來。我們老闆有眼光,一去便在新宿番眾町那一帶買下一塊地,就那樣發了起來——他是我太太的舅舅,就是他把我們接去本幫忙的——”

“番眾町那裡有一家酒吧叫一番館,裡面的孩子穿著和服的。”小玉嘴道。

“你怎麼知道?”林茂雄詫異道。

“一番館在番眾町七十五番地。”小玉笑嘻嘻地說。

“你這個孩子,”林茂雄摸了小玉的頭一下“好象東京去過多少次似的,這麼!”

“我有一本東京地圖,”小玉笑道“那些街道我都背了,我去了,一定不會路。有一天,我一定要到新宿一番館去,瞧瞧那些穿和服的本孩子去——林祥,要是我穿起和服來,會好看麼?”

“你穿上和服,倒象個本娃娃。”

“‘好一代男’林祥看過麼?”小玉問道“是一部彩古裝片。”

“‘好一代男’?”林茂雄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是好老的影片了吧?”

“池部良演的,”小玉說道“他在電影裡穿了一件白綢子黑緞帶的和服,亂瀟灑一陣!林祥也有和服麼?”

“有一件,在家裡穿穿。”

“什麼顏?”

“灰的。”

“哦,我喜歡白綢子的。以後我也去買一件,不過聽說好的貴得很。要是我在東京穿起和服來,他們真把我當作本仔怎麼辦?我又不會說本話,只會一句:我哈——果哉?一麻司。還是師傅教的。你肯教我說文麼,林祥?”

“那要看,”林茂雄微笑道“你在公司裡做事努不努力!”

“那我一定拚命幹就是了!”小玉笑道。

幾碟菜我跟阿雄仔兩個人,悶聲不響掃掉了一大半,阿雄仔用手拉雞腿吃,兩手抓得油漬漬,啃完了雞腿,又手指頭。小玉點的烤花枝,他只吃了兩夾,其餘的我趁他說話,都暗暗地計算光了。幾道菜,烤花枝最口,又香又脆。吃到最後,一隻碟裡只還剩下一枚鹽酥蝦,我挾起送進嘴裡,連頭帶尾一齊了下去。吃完菜,我們把兩瓶紹興酒也搗鼓光了才散席。

14“盛公家開‘派對’!”這個消息,象—則不脛而走的謠言,從早上開始,便在臺北市我們這個隱秘的地下國度裡,每一個角落,散佈開來。從八德路傳到中山北路,從中山北路到西門町,從西門町越過淡水河吹到三重鎮,然後再回頭,落到萬華三水街那條熱臭汙穢的死巷中。在大街上,在小巷中,在野人地下室,在新南陽的後排座椅上,當然,最後歸集到我們的老窩公園裡——大家見了面,都會心地一笑,互相傳遞,互相印證:“盛公又開‘派對’了。”

“八德路二段。”

“晚上十點鐘。”十點鐘,八德路二段一條堂裡,早已停滿了腳踏車、摩托車,還有一兩部小轎車。盛公那幢兩層樓的花園洋房,外面看去,一片昏暗,連門燈都沒有開。樓房上下,門窗緊閉簾幕低垂。外人看見,都會以為宅內的人,早已安息,燈火俱滅。誰也不去查覺,那座外表十分安靜規矩的巨宅裡,一個秘密聚會,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只有走近客廳時,才聽到裡面隱隱約約的人語笑聲以及管絃的悠揚。客廳門口,一排排,一行行,早已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子,有尖著頭繫帶子的老式皮鞋,有鏤著小的白皮鞋,有泥滾滾發著膠臭的運動鞋,還有幾雙赤的高跟木屐。盛公家的客廳,十分寬大,容得下四五十人,可是裡面一片黑壓壓都擠滿了人頭。客廳中央那盞大吊燈,旋轉出紅、綠、紫三種顏的燈光,配著唱機播放出來“碎心花”的探戈節奏,轉得偌大一間客廳,象只大水缸,各,波濤起伏。一個個人的身上臉上,時紅時綠,好象—群彩豔異的熱帶魚,在五顏六的水波中,載浮載沉。裡面的人,都扯高了喉嚨,叫著笑著跳著,可是誰也聽不清誰的話。因為客廳那座兩噸半的冷氣機,正開足了馬力,轟轟地噴,把人語笑聲,鎮壓下去。門窗關閉得緊,客廳裡一逕散著一股清一濃濁的男人味。

主人盛公坐在客廳一端凸起的臺上一張檀木的太師椅上,居高臨下,睜著他那雙老的眼睛,既興味而又無可奈何地瞅著那一群暖烘烘的青體,半刻也不肯安分的蹦跳著,飛躍著。盛公穿了一件黑絲綢香港衫,左邊袋上繡著一朵醉紅的海棠花,頭上殘剩的一撮稀發,一綹綹梳得妥妥貼貼地覆在頭頂上。因為常年風溼,盛公的背一逕痛得彎成—把弓,背後襯著兩隻軟泡泡的黑絲絨的椅墊。盛公的萬年青電影公司剛推出一部文藝片“靈與”轟動港臺,創下近年來的票房紀錄。盛公心花怒放,便開起“派對”來慶祝“靈與”的成功,連電影中那支主題曲“碎心花”也得了一個大獎。盛公對我們,確實是慷慨的,時常無緣無故,他會叫一桌酒席,讓我們吃得興高采烈,他夾在我們中間,拍著我們的背,說道:“能吃就吃吧,孩子。象我,連塊排骨都啃不動嘍。”盛公鑲了一口的假牙,只能吃蝦仁蒸蛋、雞血豆腐。盛公喜歡訴說他過去輝煌的故事,他從前在上海,是天一公司的臺柱小生,跟徐來、王人美都配過戲。他說徐來最美,不愧是標準美人。他把他從前那些劇照拿出來,給我們看,我們都笑了起來。盛公悻悻然喝道:“笑甚麼?難道你們還不相信這就是我麼?”我們確實不相信,相片裡那個年輕英俊、眉眼靈秀的男人,竟會變成一個癟嘴駝背的醜老頭。上次盛公開“派對”我們吃完喝完,大家成群結隊,一鬨而散,誰也不肯留下來陪盛公宵夜,喝紅棗桂圓湯,聽他那些講了又講的古老故事。在空曠的客廳裡,盛公獨自頹然靠在太師椅上,茶几上,煙屍酒罐,糖紙瓜子殼,堆積如山。盛公突然傷起來,淌下了兩滋衰老的眼淚,對楊教頭慨嘆道:“楊胖子,老來無子,到底是淒涼的。”楊教頭是盛公唯一的知已,盛公的慨,只有他才能瞭解。

“算了吧,盛公,”楊教頭安他道“養兒子,不孝順,也是枉然!”

“那塊料還不錯,”盛公轉向坐在左手邊子上的楊教頭說道,他正覷著老的眼睛,指向人群中一個身著火紅緊身衫的少年。少年的身材很帥,長腿細,一個倒三角的體,寬厚的膛上,兩塊肌囂張地隆起。少年揚面昂首,左顧右盼,一副目中無人的狂態,都堆在他那似笑非笑,上挑的嘴角上。盛公識人“靈與”中的男主角林天,一經他提拔,登時平步青雲,熠熠地便紅了起來。

“那個騷東西麼?”楊教頭用扇子遙點了紅衣少年一下,歪過頭去,湊到盛公耳下,報告了一段少年的履歷:華國寶,人都叫他華騷包,一天到晚愛亮出他身上那幾斤健身房練出的肌來。讀過一年藝專,便自以為是電影明星了,是個刁狂無比的浮滑少年。然而人卻聰明絕頂,也有才,倒真是一塊料!看見麼?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戴著一頂巴黎帽的,他是誰?是陽峰哪“悲情城市”

“心酸酸”從星臺語片那個過了氣的紅小生。他整在小華身後,就好象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一般。這兩年陽峰的魂只怕也給他磨掉了,供他吃、供他住、供他讀書。華國寶卻冷冷地說道;“我並不稀罕!”老鼠在人群中竄來竄去,趁人不覺,從茶几上攫走了那包還未開封的“長壽”迅速地進了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又擠到那張大理石面的八仙桌邊,從一隻朱漆的四糖盒裡,狠狠地抓起一大把金銀紙包著的巧克力,正要往袋放,卻讓聚寶盆的盧司務一把捉住了手梗子。老鼠咧著一口焦黃的牙齒,無奈地笑道:“盧爺,要吃糖麼?”盧胖子笑得象尊歡喜佛,大肚子頂到老鼠的上:“糖,我不要吃,我倒想啃你的骨頭!”吳那張臉變得愈加蒼白了,他退縮到客廳遠遠的一角,閃躲到那架字烏木屏風後面去,掏出手帕,揩拭他額上的冷汗。他左手上的繃帶還沒有除去,白白的一圈,套在腕上,手銬一般。張先生剛跨了進來,他穿了一套很體面天藍沙市井的夏天西裝,頭髮抿得一絲不苟,下巴剃得鐵青。他右邊嘴角拖著的那一道深紋,在紅豔豔綠森森的燈光下,如同一條陰黑的刀痕,斜橫在那裡,好象一逕在兇殘地微笑著似的。蕭勤快跟在他身後,濃眉大眼,茁壯得象頭小公牛,見了人便咧開他的厚嘴,得意地笑道:“我們剛到華聲去看戲:‘靈與’。”心臟科的名醫史醫生正伸出手去,按了一按三水街小麼兒花仔的脯,說道:“花仔,你的心長歪了,難怪你這個人也是歪的。”史居生常常要我們到他的永樂診所去檢查身體,他給我們義診,連金黴素也是贈送的。史醫生的診所裡有人送他一塊匾:仁心仁術。他確實是一個仁醫,非常關心我們的健康,常常給我們講解衛生常識。

鐵牛叉著,敞著,企立在那裡,一頭鐵硬的怒發,倒豎,一條黑帆布的臘腸褲,箍得腿上的肌起伏,皮帶也不繫,褲頭滑得低低的,全身都在暴放著野蠻的男——可是藝術大師說,他在鐵牛的身上,終於找到了這個島上的原始生命,就象這個島上的颱風海嘯一般,那是一種令人震懾的自然美。他替鐵牛畫了好幾張面像,他說,那才是他真正的傑作。藝術大師非常鄙薄那一群大學生“文明和教育,把他們的生命力都撕(這個字又認不出來了,暫且代替)傷了,”他冷笑道:“他們象甚麼?一束塑膠花!”然而那群大學生卻獨自圍成了一個小圈圈,嘴裡夾著洋文,沾沾自喜地在跳著探戈的花步。

在盛公這間門窗緊閉、簾幕低垂、冷氣機開得轟轟響的客廳裡,我們一個個都放形骸地蹦跳起來,愈跳愈驃悍,愈猖狂,一個個都誇張地笑著,叫著,好象在向外面那個合法的世界挑戰,報復一般。在那轉得忽紅忽綠的燈光下,我看到了盛公那衰老無奈的臉,陽峰那張追悼哀傷地臉,華國寶那張狂傲的臉,吳那張蒼白的臉,張先生那張一逕浮著一抹兇殘微笑的臉。這一張張年老的、年輕的、美貌的、醜陋的臉上,都漾著一股若有所失的曖昧神情,好象都在企圖遮掩甚麼似的,遮掩一些最黑暗最黑暗的隱痛?一顆常年著血不肯結疤的心?在那盞旋轉燈下,我又看到了那張古銅高額削腮的臉——立在我面前的是那個頭一次帶我到瑤臺旅社去、小腹練得鐵板一般硬的中學體育教員,他正朝著我,伸出了他那筋絡崎嶇的手臂來。在旋轉燈下,我看見了一隻只的手:吳那隻綁著白繃帶受了重創的手,老鼠那隻被菸斗烙起了燎泡的手,陽峰那隻向華國寶伸了出來而又痛苦遲疑縮了回去的手。在這個封閉擁的小世界裡,我們都伸出了一隻只飢渴絕望的手爪,互相兇猛地抓著、掩著、撕著、扯著,好象要從對方的體抓回一把補償似的。體育教員那隻手,象鋼爪一般,一把扣住我的右腕,拶得我的手骨直髮疼。他是那樣急切地望著我,紅絲滿布的眼裡,好象又有千言萬語要向我傾吐一般。我聞到他呼裡噴出的酒味,他就象又醉了,就象那天夜裡一樣,醉得口齒不清,向我傾訴了一大堆他的傷心歷史,那樣一個北方大漢,竟會慟哭得令人手足無措。我到非常尬尷,我實在不忍見到那張古銅醉臉上淚水縱橫的模樣。在人堆中,磨著,我盲從奮力地蹦著跳著,一陣突如其來莫名的悲哀,千鈞壓頂陡然罩了下來。我覺得客廳裡的氧氣好象驟然掉,口一悶,令人窒息起來。我猛地掙脫了體育教員鋼爪似的手,奮力推開人堆,竄逃到客廳外面去。在客廳門口,我從那堆混雜的鞋子中,找到了我那雙打著鐵釘張口的皮靴子。

15‮夜午‬,公園裡熱濃的空氣稍稍清涼下來。那從樟木林子,正在噴吐著一蓬蓬沁人腦脾的辛香。十七的月亮比十五的又昏黯了些,託在最高那棵大王椰的頂上,如同一團燒得快成灰燼的煤球,獨自透著暈紅暈紅的餘暉。四周沉寂,只有蓮花池那邊的臺階上,傳來剁、剁、剁,一聲又一聲孤獨的步音,焦灼、迫切,漸漸消失到遠方,驀地回頭,卻又轉身過來,愈來愈急,愈來愈響。他那高大的身影,穿過來,穿過去,嶙峋、突兀,從臺階這一端蹭蹬到臺階那一端,無休無止地在徘徊,在踟躕,直到他跟我撞了個照面,他才倏地煞住了腳,一雙釘耙似的長手臂扣到我的肩上,他那雙炯炯的眼睛,視著,如同原始森林中的兩團野火,猛地跳躍了起來。

“我一直在找尋你,阿青,找了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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