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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嫂,你去倒几杯汽水来。”傅老爷子吩咐吴大娘道。

“俺熬了红豆汤,又蒸了千层糕,喝汽水干啥?”吴大娘驳回道。

“那么更好了,”傅老爷子笑道“这几个孩子也该饿了。”傅老爷子转向师傅,开始询问我们各人的姓名、年岁以及生活起居,每个人都问得相当详细,师傅一一做答时,傅老爷子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却一直瞅着我们,佝着背不住地点头。最后傅老爷子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似的,嘴皮微微抖动了两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唉——”傅老爷子这间客厅摆设十分简朴,除了沙发茶几外,只有靠墙的中央搁着一张红木的长条供案,案上有一樽天青磁瓶,瓶里一束白的姜花。花瓶旁边有一只同的大碗,碗里盛着几鲜果。墙上悬着两张镶了黑边镜框的巨幅像片。右边那张是傅老爷子盛年时候在大陆着军装的半身照,身上佩挂齐全,前系着斜皮带,大概是当副师长的时候,那时他的身子却是笔的,很英武,一脸威严。左边那张是个青年军官,穿着少尉制服。一定是傅老爷子死去的那个儿子傅卫了。傅卫跟傅老爷子有几分貌似,也是一张方脸宽额头,可是傅卫的眉眼却比傅老爷子俊秀些,没有傅老爷子那股武人的煞气。墙上另一角挂着一柄指挥刀,大概年代已久,刀鞘已蒙上一屋铜锈。客厅里,隐隐的一径透着一股姜花的甜香。客厅另外一面是几扇糊棉纸的推门,推门拉开了,外是后院,院中有假山水池,池里浮了绿萍,假山有水入池,一直发着琮琮的声音。

“杨金海,”半晌,傅老爷子向师傅开腔道“莫怪我说你,这回你也太胡闹了!孩子们不懂事,你怎么倒领头作,大伙儿闹到警察局去,是什么意思?”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赶忙离坐站了起来,指手划脚地分辨道:“这是天大的冤枉!老爷子,这次实不能怪我。这几个东西虽然愣头愣脑,跟着我胆子都还小,杀人放火绝对不敢。就连欺诈恫吓我也不许的,就算这个小贼——”师傅指了老鼠一下,指得老鼠直眨眼睛“有时手脚不干净,也是芝麻绿豆的小玩意儿,还让我打得贼死。这次都是让叫铁牛的那个囚子给整的,那个亡命痞子在公园里无法无天,早该送到火烧岛去了,省得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受连累!”

“你们哪里懂得?”傅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这回是我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们出来。要不然,老早下的下监,送的送外岛去了。杨金海,你要明白,我已退隐多年,从前军警界几个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来的这批少壮派,与我没有渊源,并不买帐。这次勉强得很,我老着脸,把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同僚抬了出来,才让我具保。后你们闹事,恐怕我这个保人也要受连累哩!”

“老爷子说的郑重,我记在心里,把他们管得严点就是了。”师傅毕恭毕敬地应诺道,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老爷子却一径蹙着眉,忧心忡忡地说道:“杨金海,你领着这群孩子,在公园里胡混,总不是办法,终究要闯祸的。应该替他们找份正经差事,才是长久之计。”

“老爷子说的好轻巧!”师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这几只公园里赶出来的邋遢猫,正经人事谁肯收容?还有一层:这群小亡命,千万莫错估了他们,一个个还格得很呢!差点的老板未必降得住。我试过几次的,旅馆、饭店、戏院,介绍去当小弟。不出三天,一个个又溜了回来,说道:‘外面的世界容不下,还是回到自己老窝里舒服些。’老爷子,俺有啥办法?现在更好了,公园宵,连老窝也封掉了!今天带了这批可怜虫来,还要老爷子替俺们作主,指点津呢!”傅老爷子勉强把头抬起来,用手搔了一搔一头银霜似的短发,笑道:“我才要数落你,你反来替我出难题!当年你把阿伟带来,我不该心软了一下,把我拖累了那么些年,我为他受的罪,三天六夜也说不完。好不容易功德圆,把他送上了船。你现在又带了这一群孩子来我,我纵然有心成全他们,恐怕力也不逮了——”说着吴大娘走了进来,手上的茶盘端着红豆汤及千层糕。

“杨爷又来生啥事故了?”吴大娘嘴道“你一进来俺不是跟你提过,老爷子前天才闹心痛呢?”师傅立起身来,一面去接过吴大娘手里的茶盘,赔笑道:“吴婆婆,你不提我还不敢提,你是知道的,老爷子有病,是不许人家问的。”

“这也没有什么,是多年的老病了,”傅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指着口道“这里常常绞疼。”

“丁大夫怎么说呢?”傅老爷子淡淡地笑了一下。

“大夫还能说什么?到了这把年纪,心脏也衰弱了,冠状动脉有点阻。”

“那么老爷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师傅认真说道。

吴大娘把一碗碗的红豆汤分给了我们,每人一只小碟里盛了一块晶莹的千层糕。

“俺也是这么说呀,”吴大娘径自唠叨“这里到中和乡要转两道车,下雨天,公共汽车爬上爬下,万一摔一跤,怎么得了?”吴大娘分派完毕,拾起茶盘,脚下左一拐右一拐地走了,临走时又对我们说道:“喝完了厨房里还有,熬了一大锅。”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干咳了两声,正襟危坐起来“老爷子身体不舒服,我们是不该来打扰的。这次我把几个孩子带来,一来是给老爷子磕头谢恩,二来也是向老爷子备个案。老爷子可还记得我从前开的那家桃源酒馆子?”

“是了,”傅老爷子点首道“你开得好好的怎么又关了?”

“咳,”师傅顿足道“还不是没有后台撑氓警察轮生事。不瞒老爷子说,桃源那时着实风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园里的人还念念不忘,一直怂恿我重起炉灶,恢复桃源当年的盛况呢。其实我自己也从来没死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本钱罢咧。现在时机到了!公园宵,那群鸟儿正在发慌,没个落脚处。我来另筑个窝巢,不怕他们不飞过来。不瞒老爷子说,我连地方也寻妥了,就在南京东路同一条街上,一百二十五巷里——”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唰地一下将折扇打开,一面起劲扇着,一面兴高采烈地向傅老爷子报告筹备经过。最先是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出的主意,盛公说:杨胖子,你出面,我在幕后支持你,把个酒馆子开起来,后咱们也有个地方走动走动。盛公答应借二十万,师傅又做了一个会,一万一股,我们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参加了。聚宝盆的卢司务,永昌西装店的赖老板还认了两股,顶让费一切都不成问题。

“如果顺利,中秋就可以开张啦,”师傅滔滔不绝说下去“我找了一家装潢店去估了一下,怎么将就装修也需十万块呢。现在无论做啥,动着就是钱哪。凭良心说,俺开这个酒馆子,一半也是为了这几个小亡命,走投无路,在酒馆子里当伙计,总还强似街头么——”傅老爷子一直凝神倾听着,这时陡地举起手止住师傅问道:“新酒馆叫什么来着?”

“正要向老爷子讨个利市,请老爷子赐个名儿呢。”师傅赔笑道。

傅老爷子驼着背,眼睛半闭,沉思了片刻,微笑着说道:“从前在南京,我住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时我也去吃个宵夜,我记得酒店的名字叫‘安乐乡’。”

“安乐乡!好彩头!”师傅一叠声地叫了起来。

3南京路一百二十五巷里,大多是酒馆饭店。巷口是凤城,一家生意鼎盛的粤菜馆,饭馆在二楼,楼下是贩卖部,橱窗里倒挂着一排排焦黄晶亮的油烧鸭。紧隔壁是一家叫梅苑的本料理,门口悬了一溜一只只西瓜大晕红的纸灯笼,再过去是韩国烤店阿里郎,阿里郎正对面是家西餐馆金天使,玻璃门窗吊着许多叽叽光着股张着翅膀的小天使。一到晚间,整条巷子霓虹灯五光十的便亮了起来,烤香于是便开始在巷口横四窜。巷中还挤了摊贩,卖荔枝龙眼的,卖烤鱿鱼的,还有一个摊子在卖炸麻雀,油锅旁边排着一串串炸得焦黑的小鸟儿,晚上巷子里挤了人,汽车也开不进来了。在这浮面的繁华喧嚣下,我们的新窝巢安乐乡却掩藏得非常隐密,不是我们的同路人,很容易便被隐瞒过去。因为安乐乡的外面,没有招牌,大门紧挨着金天使的左侧,狭窄的一条门,仅仅能容得一人通过,接着便是一条陡直的楼梯一级级伸引下去,楼梯口只悬着一盏淡黄的小灯,光线昏暗,走下去,得扶着栏杆,探索下降,直到下面,一转右,两扇玻璃门便唰地一声,自动张开,里面赫然别有天,进入了安乐乡中。

安乐乡的地下室酒馆有六十坪大,东西两壁镶了水银镜子,灯光人影互相反又反,照出重重叠叠的幻象来。灯光一律是琥珀的,映得整间酒馆浴在濛濛夕雾中一般。东面靠着壁镜是一条长吧台,台沿包着殷红的漆皮,台面打着派利斯。吧台有十二张独脚旋转圆凳,坐在圆凳上,可以面对着壁镜中的影子对饮。吧台后面的案架上,摆了各式酒瓶,从红牌威士忌到台湾啤酒,从三星白兰地到五加皮。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双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红漆皮的,座背高耸。大型圆桌只有一张,在酒馆的一角,坐得下十个人,是让人订座请客的。在进门处,右手有一个圆台,台上摆着一架电子琴,琴上搁着一只麦克风,让客人兴来唱歌。地下室没有窗户,经常得开冷气,调节里面的空气。

安乐乡开张的前几夭,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把我们集中起来,扎实训练了一番,把开酒店的规矩全部传授给我们,而且每个人都分派了职务。小玉跟我分配到酒吧企台,当酒保。小玉嘴巴巧,善应对。坐吧台的客人,由他招呼笼络。我在一旁,负责配酒。师傅说,宵夜小菜,赚头有限,要紧还是在酒上头,一本万利,所以我们两人的责任,最是重大。

“站到吧台后头,就由不得你们耍格了,”师傅训诫我们道“少爷架子趁早给我收起来,客人三教九,喝了几杯,嘴巴大荤大素也是有的,你们只管装聋作哑,笑脸相就是了。客人进来,咱们只认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论!”师傅把各种酒排在吧台上,指点我们:“本地酒,价钱定死了,无啥作为。洋酒可就有讲究了!四十块钱一杯,却有几种卖法。”他拿出一瓶红牌威士忌,酒杯里搁了冰块,倒入一点儿酒,羼上苏打水,示范给我们看。

“酒少了,客人不乐意,酒多了,咱们赔不起。你们走着瞧吧。客人好讲话,就多羼些苏打冰块,碰着难的,就老老实实,给够量。客人一高兴,买杯酒送给你们,也是有的。咱们这行有个规矩:酒保当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送酒,你们暗地里斟上汽水就是了。至于这杯酒钱,也有个行情:四六折帐。你们拿六成,酒馆拿四成。你们不吃兮,老板也赚钱,皆大喜!”分派下来,吴托盘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杂、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洗厕所,一任包办。阿雄仔也有了职位,守门站岗,送往来。阿雄仔门口一站,巨灵门神一般,对一些前来滋事的小氓,有吓阻之效。师傅又商得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个三厨叫小马的暂借过来,掌厨做宵夜。宵夜酒菜,我们只列四味:卤肫(音“尊”鸟类的胃)、鸭翅膀、白切肚、五香牛,聊备一格。职务派定,我们都很兴奋,恨不得安乐乡早开张,我们好穿上杏黄口绣红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老鼠闷闷不乐,一双小眼睛斜瞅着我们师傅抱怨道:“师傅,怎么拖地板、扫厕所这些糗事都轮到我一个人头上来呢?酒保我也会当呀——”他还没说完,早就挨师傅啐了一口。

“你们听听!凭他这副贼脸嘴也想上台盘呢,客人看见没的隔夜酒饭也要呕出来。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厕所打扫干净,我要闻到臊,就拿乃沙水来灌你!小玉、阿青、吴——你们都仔细听着:酒杯、碗碟,打碎一只,薪水照扣。上班时间,偷懒、开小差、混水摸鱼,一概不准。头一次警告,连犯三次,休怪师傅我无情,一律扫地出门!都听见了?”

“听见啦!”我们几人齐声应道。

4八月十五中秋节,安乐乡终于开幕了。早上已经有花店送花篮来,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送来的那只最大,有六尺高,几百朵红的玫瑰花扎成了一扇大大的孔雀开屏,红缎飘带上却题着一副对联:莲花池头风雨骤安乐乡中月长永昌西服店的赖老板,天行拍卖行的吴老头,都送了贺礼,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送来的是本行货,一桌十二酒菜,是卢司务亲自下厨泡制的,由小马送过来,装在两只大台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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