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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钟,我们都已准备停当,开上了冷气,琥珀的灯光,从两面壁镜反出来,映得整间地下室,金雾茫茫的一片。我们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的杏黄制服,每个人的口绣上了“安乐乡”三个红字,领子上还系着一只红领花。小玉的斗发长出了寸把长,一顺溜覆在额上,一双吊梢桃花眼笑眯眯的,更加俏皮了,站在吧台后面,俨然小酒保的模样。阿雄仔最神气,他笔直立在大门口,面严肃,象座守门神。老鼠和吴一直跑出跑出,师傅不停地指挥着他们两人,搬东搬西,忙个不停。师傅也换上了一套崭新深黑奥龙西装——是永昌的赖老板送的,西装做得很贴身,圆球似的肚子股包裹得前翘后,里面穿了一件熨得棱角分明的白衬衫,领上也系了一只大红蝴蝶结,把个嘟嘟的双下巴,挤得吊了下来。尽管冷气森森,师傅胖脸上的汗珠子,仍旧不停地滚,手中那柄扇子,扇得唰唰响。

八时正,安乐乡的两扇自动门豁地张开,公园里的那一群鸟儿,一只只抖擞擞地都飞扑了进来。不一会儿,我们这个新鸟巢里,黑鸦鸦都浮了人头,我们圈内知名的人物,差不多全体到齐。突兀兀立在人堆中,最抢眼的,当然是华国宝了,华国宝近来愈发包,因为盛公果然看中了“这块料”在万年青的新片子里“情与”让他当上第二男主角,因为“灵与”在台湾、香港及星马上演都大卖座,盛公又赶紧抢拍这个续集。华国宝穿了一袭蓝汪汪亮丝绸长袖衬衫,袖口却翻卷起来,左腕上松松地绾着一串宽边银手链,口的几粒钮扣故意松开着,肌波伏的膛上,悬着一枚鸽卵大的玛瑙垂饰;他穿了一条雪白的喇叭却扎得紧紧的,系着一猩红的宽皮带。华国宝的头昂得更高了,旁若无人,好似一只踌躇志,羽灿烂的孔雀一般。峰仍旧戴着他那顶遮掩残秃的巴黎帽,坐在酒吧台最边的一个座位上,远远地望着华国宝,早衰的脸上,更加无奈了。花仔率领着三水街的一群小么儿拉拉扯扯便挤到了电子琴的旁边,争着点曲,要琴师弹奏。

”一个叫道。

“情难守”另一个叫道。

“阮不知啦!阮不知啦!”又另一个喊道。琴师杨三郎在据时代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写过几首曲子,让酒女们唱得红遍台北。杨三郎的眼睛已经半盲了,晚上也戴着一副黑眼镜,僵木的脸上,一径漾着一抹茫然的笑容。他调整了配音,头一昂,悠扬的电子琴声,在嗡嗡营营的人声笑语中,猛然奋起。于是坐在第一桌的那四个正在服役的充员兵,更提高了声音。其中有一个,正津津乐道,在讲他班上的一个老班长,把他灌醉了勾引他的趣事。四个充员兵都剃着短短的小平头,脸上晒得赤红,身上还穿着制服,大概从外地赶回台北,一下了车就直奔前来,还来不及回家更换。隔壁一桌是大学生,两个是社会系的,他们说:有一天,他们两人要合写一本社全调查:“新公园青鸟的迁徙习。”几个大学生今晚到安乐乡来替他们的朋友饯行,他们都举起了啤酒杯,预祝今年毕业的马来西亚侨生一帆风顺。侨生马上要返回槟榔屿了,台湾的一切,使他依依不舍,在台湾他度过了四年热情而又叫人心碎的子,侨生苦恋山地歌手曹族美男子蓝若水的故事,是我们圈子里,常常提起的佳话。都来了,西门町的老板跟小伙计,心脏科的名医生跟军法官,艺术大师坐在一角,闷闷不乐,铁牛最后那张画,始终没有来得及完成。铁牛送到了火烧岛,大师的灵也跟着烧成了灰烬一把。到哪儿再去寻找象铁牛那样原始、那样野、那样今人血脉贲张的纯男模特儿?大师惋惜道。

另外的一角,坐着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也在闷闷不乐。他嘴角上的那一道沟纹更加深了,好象脸上印了一道黑的裂痕一般。光武新村的张先生居然也来了。他闷闷不乐,有两种传说。一种是他把小怪萧勤快赶了出去,因为嫌他手脚不干净,偷了张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机出去卖;还有一种说法是小怪把张先生甩掉了,因为小怪搭上了一个德国商人,给介绍到香港德航去做事去了。总而言之,张先生又挂了单,一个人在忿忿地喝着闷酒。聚宝盆的卢司务兴致最高昂,着一个水桶大的肚皮,在人堆里奋力寻找他的耗子。整个安乐乡挤得连转身都困难了。两边的壁镜,互相辉映,把人影照得加倍又加倍,在琥珀的灯光下,晃动好象一群在夕影中兴奋得蹦跳的企鹅一般。

万年青董事长盛公终于光临了,可是却给摒挤在门外,无法进来。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见到了,赶紧拨开一条路,了过去,半拥半推,将盛公护送到酒吧台前,一叠声喝令小玉道:“白兰地、三个5,快点送上来!”又转头向盛公道:“盛公,盼了你一晚,生怕你老人家不肯赏光呢!”

“杨胖子,今天是什么子?就是天上下雹子也要来的!”盛公笑道“我今晚有个应酬,在五福楼给绊住了。我还是装肚子痛,逃席的呢。”盛公穿了一件绛红底起大白团花的夏威夷杉,子,镂空白皮鞋,头上仅存的三绺发,仍旧抹了油,梳得井井有条,贴在顶上。

“盛公今晚很美丽呀!”小玉笑地称赞道,他奉上一杯白兰地,又替盛公点上—枝三个5。

“你们听听!吃老头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皱成了一团。

“盛公的豆腐是‘营养豆腐’,吃了延年益寿呀!”小玉笑道。

盛公乐呵呵,眼泪水都笑了出来,跟我们师傅杨教头说道:“有这个小淘气在这里,你们安乐乡还怕不生意兴隆么?”说着却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掷给小玉道:“好孩子,好好做,做发了,好处多的是!”小玉接过赏钱,笑道:“盛公天天晚上来赏光,咱们的好处就多了。”

“杨胖子,”盛公咪觑着眼睛,点头说道:“总算偿了你的心愿,当年‘桃源’的盛况,今晚果然又恢复了!”师傅双手一拱,就朝盛公拜了下去。

“都是托你老的洪福!”师傅替盛公拿了烟酒,在前面开路,不停地嚷着借光,把盛公护送到了圆桌那边去,圆桌早坐了一群少年家,华国宝也在那里等候着了。盛公一过去,少年家都倏地立起了身来,抢着让位。据说“情与”里还有两个男配角没有找定,那些少年家都暗暗在做明星梦,想在盛公面前表现一番,或许捞到一个角

小玉把盛公的两百块赏钱进了袋里,赵无常却轻飘飘脚不沾地似的倚到了吧台边,一双眼睛朝小玉上下一掠,冷笑道:“嘿,挂牌了!不知道卫生局检查合格了没有?有没有发正式牌照?”赵无常照旧一身的黑,一张瘦长的马脸,粉刷过一般,垩白的,一张口便出了两排焦黄的烟屎牙来。

“咱们还得去检查检查,”小玉笑嘻嘻回嘴道“有些‘老无毒’,早就免疫了呢!”说着却将一盅啤酒往赵无常面前一推,推得杯里的酒来回,直冒白泡。

“拿去灌吧,这杯白送,今晚由咱们安乐乡来倒贴!”小玉也不等赵无常答话,径自走到吧台的另一端,从我手中把一杯红牌威士忌接了过去,搁在心脏科名医史医生的面前。

“史医生,我有病。”小玉说道。

“你有什么病,小家伙?”史医生猛了两下烟斗,颇兴味地向道“明天到我诊所来,我来替你全身检查。”史医生常常给我们义诊,他是个劫富济贫的仁医,据说有一次盛公去找史医生,量了一量血,就挨了五百元。

“我有心病,”小玉指了一指口道。

“心病?那正是我的专长。我来给你照照克司光,做个心电图。”

“照不出来的,”小玉叹道“我这个心病有点怪,只怕你这位大医生也没有妙方:我一看见象你这样漂亮的男人,心就跳。怎么办?你能治么?”

“这是风病!”史医生呵呵地笑了起来“你这种心病,咱们这儿无药可治。听说外国倒有一种电疗法:给你看一张男人的照片就电你一下,电到你一看见男人就想呕吐为止。”

“罢了,罢了!”小玉双手护住口嚷了起来“那种电法,病没治好,心倒先电死了!”张先生已经喝到第三杯闷酒,都是吴送过去的。这次吴见到张先生,额头上不再出冷汗了,因为小怪萧勤快没有跟来。吴将一杯白兰地捧给了张先生,并且殷勤地递上一块洒了香水的冰巾。张先生抓起巾,在脑上忿恚地抹了两把,可是并没能抹掉他嘴角边那道近乎凶残的沟痕。

“那个小人,你可看到了?”小玉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他在吃回头草呢!”卢胖子伸手一抓,一把又揪住了老鼠一只耳朵。

“耗子,今晚我来捧你的场,招呼你也不来跟我打一声。”卢胖子真的有三分气了。

“卢爷,”老鼠歪着头,脸上扭成了怪相,讨饶道“你也可怜可怜我吧!这一夜哪里有半刻空闲?腿都快跑断喽。”卢胖子把老鼠的耳朵拎到他的嘴边,叽咕了几句,老鼠笑得吱吱怪叫,挣了卢胖子的手,一溜烟,窜进了人堆里。

盛公那边最热闹,圆桌子坐了做明星梦的少年家,身后还有站着的,都在聚会神地聆听盛公讲古,追述三、四十年代的星海浮沉录。

“你们听过标准美人徐来没有?”盛公问道,少年家面面相觑。

“他们还没出娘胎,懂得什么徐来徐去呀?”我们师傅坐在盛公身边嘴道“盛公,你老和徐来合演的‘路柳墙花’我倒看过的,你在那张片子里头俊俏得紧哪!”盛公那张皱成了一团的脸上突地绽开了一个近乎羞赧的笑容来,抚摸了一下头顶仅剩的三绺头发,不胜唏嘘。

“杨胖子,亏你还记得‘路柳墙花’。那倒是‘明星’一张招牌片,‘明星’是靠它起死回生的呢。”师傅告诉过我们,盛公是三十年代的红小生,有名的美男子。那时候上海南京许多女学生都争着买盛公签了名的照片,挂在闺房中。盛公提起当年盛况不免惆怅,因此他最肯提拔后进,偏美少年,譬如象华国宝,盛公说,华包那付兮兮的模样,倒有几分象他当年。

盛公把三四十年代那一颗颗熠熠红星的兴亡史,娓娓道来,说到惊心动魄处,盛公却嘎然而止,觑着他那双老的眼睛,朝向围他而坐的那些少年家巡逡一周,喟然叹道:“青就是本钱,孩子们,你们要好好的珍惜哪!”安乐乡的冷气渐渐不管用,因为人体的热量,随着大家的奋亢、动,以及酒的燃烧,愈升愈高。在这繁华喧闹的掩蔽下,在我们这个琥珀的新窝巢中,我们分成一堆堆,一对对,头接耳,互相急切地倾吐,换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奔来聚在这个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贵,骤然间,混成了一体,纵使还有个人深藏不的苦痛、忧伤、哀愁、憾恨,也让集体的笑语、戏谑、颠狂,以及杨三郎那一声紧似一声的电子琴一下子淹盖下去。杨三郎扬起头,他那张带着黑眼镜的沧桑斑斑脸上,又漾起了一抹茫然的笑容来。他换上配音,奏出了他在据时代亲自谱写的一曲“台北桥斯”5一二五巷里的霓虹灯已经熄灭,饭馆酒店开始打烊了。只有梅苑门口那几只西瓜大的灯笼,一个个晕红的,还悬在那里。到底是中秋了,到了半夜,巷子里起了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吹得那些晕红的灯笼来回地摆。最后一批吃宵夜的客人,刚从梅苑走出来,坐上计程车,驶出了巷口,于是一二五巷,便渐渐沉寂下来。骤然间,从巷口凤城酒店的楼头,一轮月,涌了出来,光亮夺目,大得惊人。有许多年了,我没有注意过中秋夜的月亮。没想到竟是如此庞大,如此灿烂,好象一盏大探照灯,高悬巷口一般。自从那年母亲出走后,我们家里便没有过过中秋。从前母亲在家时,每逢中秋,她都要拜月娘的。到了晚上,月亮升到中天,母亲就领了弟娃跟我到后院天井里去烧香,母亲独自伏身上香拜月。我跟弟娃就去抓供桌上掬水轩的五仁月过来吃。父亲从来不到天井里来,等到母亲拜完月亮,就切一碟月饼给父亲送进去。只有那一年例外,那是母亲在家最后的一个中秋,父亲却破例到后院去参加我们一起赏月。那年中秋,父亲的合作社关双饷,我们的月饼也每人多加了一枚,一枚五仁,外加一枚豆蓉的。那晚的月亮分外光明,照得我们天井里的水泥地都发了白,照得母亲那匹黑缎似的长发披在背上耀耀发光,照得弟娃两个玉白的膀子镀上了一层清辉。父亲那晚兴致特高,替我跟弟娃两人,一人做了一只柚子灯。没想到父亲那双青筋叠暴,瘤瘤节节的巨掌,做起柚子灯来,竟那般灵巧,几下便把柚子心剥了出来,而柚子壳却丝毫无损。他用一柄水果尖刀,极其用心地把柚子壳镂刻出两个人面来,鼻眼分明。弟娃那只嘴巴正左边我那只歪右边,两只柚子灯,圆孔圆脸,歪着嘴笑嘻嘻的。我们把红蜡烛点上,进柚子灯里,挂到屋檐下,亮黄的烛火,便从柚子灯的眼里嘴里了出来。月到中天时,母亲点上了香,对天喃喃祝祷一番,拜罢便坐到她那张竹椅上去,把弟娃抱进了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弟娃已经吃了一只半月饼,他的头伏在母亲的房上,打了两个嗝,张着嘴,足的蒙然睡去。父亲在天井里背着手,踱过来,踱过去,一个晚上,也没有开过口。他走到那两盏柚子灯下,抬起花白的头,端详了半天,突然间自言自语说道:“我们四川的柚子,比这个大多了。”我走到巷口,仰头望去,月光象—盆冷水,面泼下来,浇了我一身,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汗都张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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