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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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門半。他想。但他説:"兩門。"他的心跳了起來。可別當面考,老先生,我可以查着字典幹,這一門半可以當兩門使。我可以夜裏幹,耽誤不了事的。

"再學兩門吧,怎麼樣?"老人的第二個問題是商量式的,他連忙點了點頭。"英法德俄,這幾門外語都很重要,"老人説,"研究展開以後,沒人替你當翻譯。懂嗎?"他輕輕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字不漏地聽着。他覺得,自己離那個全力奔赴的目標正在靠近着。

"聽説,你已經跑了不少河?"聽到老人這第三個問題以後,他興奮起來了。"我在額爾齊斯河邊上生活過,我在那兒過隊。我還去過黃河和湟水,在湟水邊上搞過方言調查。"他結結巴巴地説着,好不容易才嚥下了關於遊過黃河的事。"我還準備去看看其它河,至少把以前我見過的一些河重新調查一次,而且,我還要去調查黑龍江。"他停住了,等着老人的指示。黑龍江,他想,黑龍江我去不成啦,錢已經買了油氈蓋小廚房。

柳先生閉上眼睛,躺在沙發裏久久沒有説話。

他覺得房間裏靜極了,只有掛鐘的大擺在嚓嚓地響。有一會兒他不安地望望老人,他擔心老人已經睡了。

"人文地理,這一行很苦,"老先生突然開口了,"年輕人,你願意在這個領域裏幹完一生麼?"他微微地震動了一下。他想説什麼,但沒有説出來。

柳先生的聲音很小,但很清晰:"沒有一種知識是無用的,但是也很難有一個學科能綜合一切有用的知識。我覺得,我們要培養那樣的人,我希望有人能以地理科學為基礎,深刻而且不浮誇地綜合其它學科,成為一種真正有眼光的科學家。因為,在學科分支發達以後,科學在取得了偉大成果的同時,科學也正在陷入片面。年輕人,這不是一件隨便説説的事。你要下決心吃苦,除了自然地理、經濟地理、歷史地理,你還要學習人類學和考古學,你要把你學過的那些方言知識搞得更深入。你得逐漸掌握統計還有計算。這些都不是輕鬆容易的…"他入了神地聽着,覺得這位老人的思索也像一條偉大的河。這是一位白髮蒼蒼的統帥,他想,這樣的統帥不用黃土嚇唬小孩。中國真是藏龍卧虎之地,四合院裏也潛居着宏觀世界的哲人。真啊,他用崇拜的眼光望着老人,我真想現在就拜他為師。以前我從一條河跑到另一條河,我以為這樣幹就一定會成功,其實不,年輕人在一生的關口原來需要一個導師,這種導師將深思慮地指導他的人生。

柳先生最後揮了揮手:"你的文章我讀過了。唔,回去好好準備吧,把基礎課考好。記住:每門功課都必須名列前茅。"他在林蔭道下慢慢走着,回味着柳先生的話。我已經是個幸運兒啦,能找到這樣好的導師。首先要考上他的研究生。要考好,而且要名列前茅。他計算着,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已經譯完了李希藿芬《中國》的導言。我已經把地理系的功課又複習了一遍。總而言之,我正在紮紮實實地準備着哪,我一定要考好,要力爭名列前茅。

他騎上車順着街道馳去。在一個藥店門口,他下車進去買了幾帖傷濕止痛膏。現在他的右臂已經一動就痛,但他不願去想它。他去半邊襯衫,把一塊膏藥貼在右肩的三角肌上,然後穿好衣服,上車繼續前進。他鄙視這條胳臂,他堅信自己會很快使它投降。我有一顆有勁的心臟呢,他想,我的肺活量也很大。我的兩腿、左臂都狀況良好。我的大腦一天只要休息五六個小時,就永遠捷可靠。我會抓緊這一個月時間的,他想。他知道自己既然能把過去的時間利用得那麼有效,就一定能抓緊這剩下的時間。他使勁地蹬着自行車,朝a委員會的方向疾馳而去。

但是,准考證的事情仍然沒有進展。秦老師奇蹟般當送到的介紹信看來也沒有解決問題。

上次他送介紹信來時,研究生辦公室的人講,"可以研究研究。"而今天他們研究的結果是,因為報名期內的工作已經結束,不能補辦其他考生的手續。"明年再考吧,"那位研究生辦的職員勸他説。

他嚇壞了。他急得聲音顫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襯衫。一個小時後,那位職員最後表示,研究生辦是完全同情和理解他的;他們可以負責把他的情況反映上去,讓上級在研究研究。

他心事重重地跨上車子回家。從柳先生靜謐的小院裏帶來的那種神聖純淨的情已經蕩然無存。他的兩隻手都在微微顫抖,好像扶不穩車把。他強制自己做着深呼,想平息心裏慌亂的動。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失神地想,那些人刀槍不入,軟硬不吃。原來是這麼個結局在等着哪,乾脆堵死泉眼,讓河從開頭就乾枯掉。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沒有了主意。路過郵電局時,他抱着掙扎一下的想法又給秦老師打了個電報。

他突然看見一個新開張的知識青年小酒館。他心裏一動,立即調轉車頭,朝徐華北家的方向蹬去。他想起徐華北的姑父在a委員會工作,是個領導幹部。找華北去想想辦法吧,他想,千鈞一髮啦。

他推開徐華北家的單元門時,手錶正指着下午四點。

徐華北正在擺一些貼在大幅硬紙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見了那些悉的畫面:彩陶罐,黃河的傍晚。她來過這兒啦,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和徐華北來往呢。"喂,華北,幹什麼哪?"他問。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彆扭。

他看見徐華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後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白了。原來是這樣,他想,我明白啦。

"寫篇小評論,"徐華北平靜地説,"我有個人在攝影家協會,幫她推薦幾張作品。"他望着徐華北,沒有説什麼。"她不容易,也太不順了。得幫她一把。"他還是沒有説話,信手翻着桌上堆着的大照片。華北好像知道我想什麼似的,只用個"她"字。別來這一套吧,華北,還在阿勒泰的地窩子裏鑽的時候我就見過你這一套。那時候,我們那一夥人還都沒有刮過鬍子。我們從來不買刮臉刀片,甚至見到別人刮鬍子還覺得麻煩——那時候我就見過你這一套。海濤給我講過你的故事。當然啦,我們離開那裏以後就不提舊帳啦,在北京人和人用不着擠在一個地窩子裏的一條皮被子下頭,所以沒有必要説那些往事。

"我也不順利哪,華北,"他冷冷地説。

"你?研究生不是已經大半到手了嗎?你還有什麼不順?"算了,華北。用不着這樣,連講話都充滿敵意。你的那些故事還留在額爾齊斯河邊上,儘管人們都已經不再用那河邊上的規矩待人律己,可是那條河記着一切。那條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諾言和情義,也看重人的品質。

"我今天倒了黴啦,"他陰沉着臉對徐華北説。

"什麼?今天你不是給你導師燒香去了嗎?"

"我聽不懂,"他有些生氣了,"什麼叫燒香?"

"燒香都不懂麼?哼,"徐華北挑戰般笑了一聲,"燒香就是走後門,〔足堂〕路子,就是進貢表忠心。"徐華北的臉冷峻起來,"燒香不是壞事麼,你不燒他燒。我們本來就被壓得他媽的不過來啦,燒香怎麼樣?放火也合情合理。你幹嘛?假正經?你夠順的啦。大學穩穩畢了業,又分配到北京城。再一步步地往上混,眼看研究生又要到手啦。你夠順的啦,夥計。你不懂——你不懂誰懂?我看你的香燒得地道,沒考就內定了。沒有顏林他爹,你能〔足堂〕開路子嗎?"他聽着徐華北的發。他漸漸地平靜下來了。華北在額爾齊斯河邊上的時候,可沒有這麼大火氣,也沒有這麼多話,那會兒華北多謙恭。他想起了那條浩浩蕩蕩地向邊境去的大河,哦,在那條河上人們講的是另一套行話。那條河只認識意志、熱情和諾言。那兒的水土只認識有勁的胳膊,大碗的白酒和朗的大笑。華北,那時的你是多麼文雅、多麼謙恭吶!那時你講不出這麼一套,更講不了這麼。他抬起頭來,打斷了他的話:"算啦——華北,告訴我——你看上她了?"徐華北怔了一下,然後堅決地回答道:"對,我愛上她了,"他看着徐華北站了起來,兩眼冒着火光。"我可沒有你那麼順。我沒有大學文憑,也沒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乾不成,好事從來輪不上我。我從六歲就學過鋼琴,十一歲就在少年宮學畫。我不信我就當不了個藝術家,可是我連個藝術也摸不着。媽的,家抄了幾遍還不算,還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鏝,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着熬了幾年大頭兵,今天也爬不回這個窩。我白白地在那兒踩了兩腳泥,到現在才混了這麼個爛秘書,而且,是給個白痴當秘書!"徐華北猛地揮起手,咚地砸在旁邊的鋼琴鍵盤上,那琴發出一聲嚇人的轟鳴。"但是我懂藝術!

我理解她的攝影,她現在和我一樣不順。我幫得了她,只有我幫得了她這一把。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覺得我們倆合適。我們倆都要靠這一步跳出坑來…"徐華北滿臉漲得通紅,在地板上急促地走來走去。

"怎麼,你有意見?"徐華北兇狠地盯着他。

"不,"他簡短地回答,"我管不着,"他坐了下來,奇怪地打量着徐華北,"坐下,華北。你怎麼啦?"徐華北侷促地笑了一下,語調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呵,對不起,我最近不知怎麼,心情不好,總是動。"他坐在椅子上,注視着徐華北去給他沏茶。多有意思,瞧華北又變得文質彬彬了。現在華北和這套房間的陳設和氣氛又一致了。可剛才可不同,他想,跟在額爾齊斯河邊隊的時候更不同,那時隊已經到了第四個年頭了,布爾津附近的戈壁灘上總是颳着風沙。走近額爾齊斯河的白砂岸時,常常能看到砂粒在水面上濺起一大片密密的麻點。那個天汛期過後不久,他曾經看見華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淚水在臉上衝開污垢,淌成一條條花道道。他還記得那天天晚了,河水在薄暮中閃着白晃晃的光。我一點也不想譏笑你,華北。當時我急忙離開了河岸,生怕打攪了你。我以為你正在認真地回顧你的隊生涯呢,可是你沒有。你沒有去找那個被你甩掉後變得痴痴呆呆的女孩子談談,也沒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們告別。我不知道你是否記得,你曾經義正辭嚴地向公社書記抗議,因為他沒有在聽到最新最高指示後組織慶祝遊行。當然,那是隊第一年的事了,後來我們都變得那麼襤〔衣婁〕和潦倒。譏笑你是不對的,華北,譏笑你等於譏笑我自己。但我是不會贊成你的,你後來能為一紙煙就和二寶翻臉,兇狠地對二寶破口大罵。我更不能贊成你那樣離開。有一天早上,你聲稱去布爾津城買東西,就再也沒有回來。你把行李、皮袍子和破爛的氈靴亂七八糟地扔在地窩子裏,甚至連我們一塊照的那張合影也沒有帶上。那是我們在額爾齊斯河邊的蘆葦地裏照的唯一一張合影,背面有我們幾個人親筆寫的、要患難與共的誓言。我知道,你是厭惡地詛咒着離開那片土坯小屋的,不過那時你沒有這麼硬的口氣,也沒有這麼兇的目光。你走向布爾津的時候佝僂着,我記得你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那道白砂的河岸後面。

他默默地想着,小口喝着華北端來的茶水。茶很香,幾片茉莉花瓣浮在水上。他望着牆邊立着的漆黑閃亮的鋼琴,那鋼琴在斜陽柔和的光線中呈着一種凝重高雅的光澤。他突然覺得這環境正在有力地否定着他的思想。那些河是多麼遙遠哪,他想,這裏並不受那些河的主宰。難道不是麼,大家回到這裏就不約而同地不提往事,盡釋前嫌。在北京扯那些話題多不招人喜歡哪,生活在這裏早就重新開始了。大家都在重新選擇生活。我和華北、二寶、顏林,還有她,都在重新選擇生活。她自己會考慮好和華北的事的,她十二歲就見過那麼大的世面。我當然管不着,華北,我更不會有什麼意見。不過你要記住海濤給你的教訓,那件事情你不該忘掉。你當年就是這樣找海濤的,你也是這樣,一見到海濤就甩了你原先的女朋友。海濤把你寫給她的詩給我讀過,説實話你的那首詩寫得太了。你的那首詩如果登在報紙上,一定會引起轟動。只是我不同意你那麼多地寫到額爾齊斯河,那條河是被哈薩克的真摯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養大的,它一直浩浩蕩蕩地向北冰洋。你不應該寫它,額爾齊斯河是堅強、忠誠和敬重諾言的。

他提起書包,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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