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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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夥計,好像不太順利?"徐華北隨便地問道。

這回華北沒講"不順",他想,可剛才你像個京油子,一嘴一個"不順"。他把書包背上,然後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是研究生辦公室有些麻煩,"他説着握住了門把手,"還是不給我准考證。"徐華北笑了,讚許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温書吧,沒問題。你是為這個來的麼?"他們走到樓梯口,徐華北接着説:"我去找我姑父。問題不大,可以找他們頭兒談談。"他猶豫了一下,隨即又抬起頭來對徐華北説:"不,用不着。"傍晚,他走進家門,還沒有放下自行車,鄰居老大娘就嘮叨着跑了過來。"可回來啦,你這寶貝兒子。快送你媽上醫院吧,快進去看看你媽吧!"他的臉刷地變得慘白,自行車噹啷一聲摔在地上。他衝進屋裏,母親正在牀上痛苦地搐。他嚇得渾身一抖,撲過去抓住母親。

母親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立刻又疼得側過臉去。他看見母親的蓬亂的白髮在昏暗的室內顯得分外刺眼。

他衝出小院,公共電話旁邊站着兩個穿紅褲子的姑娘,正對着電話吃吃地笑。他重重地把手按在電話上面,"對不起,"他氣,"我母親病啦,讓我先打一個叫車。"他哆嗦着翻開電話簿,尋找出租車站的號碼。電話不緊不慢地應了一聲,他趕緊報了地址,"——沒車!"電話砰地掛斷了。他憤怒地把聽筒一摔,衝出了公用電話間。"哎,錢!錢!"他聽見後面在吆喊,但是他咬着牙睬也不睬。他的頭腦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他撞開家門,不又愣住了:母親已經自己穿好了衣服,圍着一塊頭巾倚牆端坐着。

他靠近母親,難過地嘟囔了一聲:"媽。"

"自行車…孩子,"母親半閉着眼睛,虛弱地喃喃着。

他推着車大步走着。母親默默地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抓着車座一聲不響。你永遠這樣,媽,你永遠都是默默地忍受一切,他想,也許昨天或者前天你就病了,但你不説出來,甚至夜裏都不哼出聲來。"一會兒就到醫院啦,媽。"他俯身低聲安母親説。他覺得自己左臂正生出千鈞之力,沉重的車把在這條臂膀下被扶得又穩又直。他用右臂扶着母親,咬緊牙關順着大街走着。車在他身後疾速分開,他聽見腦袋後面車鈴聲響成一片。只要有一個人撞我的車,他默默地想,只要有誰把我撞了,把媽媽撞了——他發着狠想着,邁着大步走着。他渾身的肌都已繃緊,心臟和神經都充分調整過。他知道只要有一個蠻小子撞了他的母親,這肌和神經就會即刻反,把那個傢伙頭朝下扭下來。他知道自己將不顧一切地大打出手。他覺得自己又變成了一個頭,正在憤怒地撲向前方。不管他多麼恥於讓顏林的爸爸和柳先生知道自己還有如此野蠻的一面,他也在所不惜。十字路口亮着紅燈,但他照直向前走去。額爾齊斯河在通過布爾津大橋時就是這樣堅決地衝上去的。他到心中充滿悲憤。他瞥見崗樓裏的警察一直目送着他從眼皮下面走過。

他先是在急診室裏,後來又在病房裏守着母親,整整守了四天四夜。

這四天裏,他沒有做語習題也沒有温習地理講義,他一句話也不説,只是不出聲地注視着母親牀頭的輸瓶。除了伺候病人以外,他總是坐在牀前的一隻白漆方凳上,連夜晚也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地坐到天明。右肩三角肌的疼痛彷彿已經生了,在那塊肌下面的一個凹陷裏潛伏着。他知道怎樣一動就能牽疼那裏,也知道怎樣可以避開那種牽動,用這條手臂去拿東西。

有一天早晨來了一個新換班的護士,不知為什麼對着母親大叫大嚷。他緩緩地站了起來,走近那位脾氣不好的小姐。他和她對峙了幾秒鐘。那位小姐突然恐怖地尖叫起來,奪路逃離了病房。一會兒又來了一位年紀大些的護士,她一面手腳麻俐地幹着自己的事,一面奇怪地打量着他。

他成堆成堆地給母親買來水果和罐頭。打開,削好,遞到母親面前。

"不想吃,"母親的聲音還很微弱。

他還是端着那些食物,不做聲地望着母親。

"不,"母親又説了一遍。

他把食物遞得更近。

"你也吃。"母親説。

"不,你吃,媽。"他説。

"你也吃,"母親堅持着。

他拿起一個蘋果,用兩個拇指卡住,咔嚓一聲掰成兩半,大口嚼了起來。他避開了母親的目光,也不再去看老人滿頭的白髮。母親也吃了起來,小聲地啜着罐頭梨子裏的糖汁。他們都想起了久逝的往事。小時候——好像是他剛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患猩紅熱住院。那時母親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列寧服,也舉着水果和一個梨子罐頭坐在他牀前。"你也吃,媽。"他氣地堅持着。好像後來媽媽吃的時候落淚了,他回憶着,當然我現在不會落淚。他幾口就嚥下了半個蘋果,又開始吃另外一半。十幾年來他幾乎淡忘了自己的母親,回北京探親或者度假時,有時心情不好他還對母親大發脾氣。只是有一次,他回想着,有一次他在布爾津城的小郵局裏看見一個哈薩克女人在接北京來的長途電話,聽筒裏傳來的聲音滿屋子都能聽見:"媽媽!媽媽!你怎麼啦?媽媽,你説話呀!"可是哈薩克女人卻嗚咽着,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瘦削的女人,直至長途電話被切斷。他永遠忘不了那哈族女人劇烈顫抖着身子,緊緊握着話筒哭泣的樣子。他在一旁看着,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哦,那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我難受得差點發瘋。我衝出郵局大門,看見了橫亙在面前的額爾齊斯河,那天我深深地體驗到了我們知識青年心裏的苦。他使勁地嚼着蘋果,酸甜的汁順着喉嚨淌入他中。

整整四天他沒有看書。從清晨到黃昏,母子二人靜靜地在病室裏送着時間。母親的病很快地好了起來。

他開始考慮自己下一步的辦法。他覺得心中一片茫然。去研究生辦公室麼?不,現在如果去那裏,他會把事情得不可收拾。去圖書館麼?他覺得興味索然。明天弟弟就要來接替他看護母親。家裏將清冷得空無一人,他也不想回家。去找夥伴們麼?顏林即使休息,那個胖兒子也一定正纏着他。二寶是磚廠的窯工,上一天班要幾斤汗,回家就呼呼大睡。他從徐華北又想到那個姑娘,他更不願意去找他們。唉,黑龍江!他又想念起那條神秘的北方大河來,可是無論如何他也去不成那條河啦。我要找一條近一點的河,他想,我現在只有去調查一條活潑的河,才能恢復身上的力量。他打開母親牀頭的枱燈,掏出地圖冊翻閲起來,他一眼就看見了北京近郊有一條大河。

永定河,他望着地圖上那條彎曲的藍線條,去永定河看看吧。母親正在牀上發出沉沉的鼾聲,他稍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然後疲憊不堪地伏在母親的牀頭,閉上了眼睛。

第五天的清晨,弟弟和他的女朋友一塊來替換哥哥。他提起自己的書包,吃力地從牀前站了起來。他推開門走到外面,深深了一口室外的清新空氣。夏季早晨的涼風正神抖擻地搖晃着滿樹綠葉,他從存車處推出自行車來,走出了醫院大門。

這時,他看見她正急急忙忙地面跑來。

通向首都西郊的大道上車滾滾。他瞧見她的黑髮在晨風中漂得高高的。他不願和她多説什麼,只顧用力地蹬着自行車。他在醫院門口幾次表示反對,但她説今天她沒有事,還是跟着他一塊來了。今天我又是同她一起奔向河邊;他想到黃河,又想到湟水。這已經是第三條河啦,他想,這是很不容易的。可是他想到了徐華北,他的心緒又壞了。他又只顧蹬起車來。

車過五棵松以後,西去的車稀疏起來,大道上行人很少。"研究生!喂,叫你哪!"她快活地説起話來。

"我的作品,要發表啦!"她大聲説。

他點了點頭,繼續騎着車。

"那張靜物,"她顯然很興奮,"記得嗎?那個彩陶罐。"他又點了點頭。他看見她把身體繃得彎彎的,吃力地跟着他的速度,就略微騎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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