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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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淅瀝地下着,那一種如怨如訴的音調,在深夜裏,會使不入夢的人們覺到説不出的,無名的緊張的悽苦,會使他們無愁思也會發生出愁思來。如果他們是被擯棄者,是生活中的失意者,是戰場上的敗將,那他們於這時會更到身世的悲哀,頻頻地要温起往事來。

今夜的曼英是為這雨聲所苦惱着了…從隔壁傳來了兩下鐘聲,這證明已是‮夜午‬兩點鐘的辰光了,可是她總是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她本想按去一切的思想,但是思想如水一般,在她的腦海裏盪,無論如何也擯去不了。由阿蓮的話所引起來的思想,雖然一時地被曼英所收束了,可是現在又活動起來了,它就如淅瀝的雨一點一點地滴到地她的心窩也似的,使得那心窩顫動着不安。她是不是在做着女的勾當呢?她是不是最下賤的賣身體者呢?呵,如果此刻和她睡在一張牀上的小姑娘,從半夜醒來,察覺到了她的秘密,而即驚慌地爬起身來逃出門去,那該是多末樣地可怕,多末樣地可怕…

曼英想到此處,不打了一個寒噤。一方面她在意識上不承認自己是無知的女,不承認自己是最下賤的賣身體者,但是在別一方面,當她想起阿蓮的天真的微笑,聽着她的安靜的鼾聲的時候,她又彷彿覺得她在阿蓮面前做了一件巨大的,不可赦免的罪過…唉,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最討厭的思想呵!

她知道,如果在一年以前,當她為社會的緊張的,那一種向上的、熱烈的,充滿着希望的氛圍所陶醉,所擁抱着的時候,那她將不會在這個小姑娘面前發生絲毫的慚愧的,不安的,苦惱的覺,那她將又是一樣地把持着自己。但是現在…現在她似乎和從前的她是兩個人了,是兩個在神上相差得很遠的人了…雖然曼英有時嘲笑自己從前的痴愚,那種枉然的熱烈的行為:社會是改造不好的,與其幻想着將它改造,不如努力着將它破毀!

這是曼英現在所確定了的思想。她不但不以為自己比從前壞,而且以為自己要比從前更聰明瞭。但是現在在這個無知的小姑娘面前,她忽然生了慚愧和不安的覺,似乎自己真正有了點不潔的樣子,似乎現在的聰明的她,總有點及不上那一年前的愚痴的女兵。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唉,苦惱呵!

曼英幾乎苦惱得要哭起來了。

她慢慢地回想起來了自己的過去。

那是假期中的一天下午。家住在省城內和附近的同學們都回家去了,在校中留下的只是從遠處來的學生。曼英的家本是住在城內的,可是在放假的第一天,她並不打算回家,因為她等待着她的男友柳遇秋自h鎮的來信,她計算那信於這一天一定是可以到的。果然,那信於那一天下午帶着希望,情愛和興奮投到曼英的手裏了。

信中的大意是説“我的親愛的妹妹!此間真是一切都光明,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現象…軍事政治學校已經開學了,你趕快來罷,再遲一點兒,恐怕就要不能進去了!那時你將會失望…來罷,來罷,趕快地來!

”這一封信簡直是一把熱烈的情愛的火,將曼英的一顆心在歡快的盪中燃燒起來了。她由這封信開始幻想起那光明的將來:她也許會如那法國的女傑一般,帶着英勇的戰士的隊伍,將中國從黑暗的壓迫下拯救出來…要不然,她也可做一個普通的忠實的戰士,同羣眾們歌唱着那勝利的凱歌。至於柳遇秋呢?

她愛他,從今後他們可以在一起做着光明的事業了,將時常談話,將時常互相領略着情愛的温存…然而,曼英那時想道,這是末一層了。

曼英將柳遇秋的信反覆地讀了幾遍,不興奮得臉孔泛起紅來,似乎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了的樣子。她連忙跑到她的好友楊坤秀的房裏,不顧楊坤秀在與不在,便老遠地喊起來了:“坤秀!坤秀!來,我的好消息到了!

”正在午睡的坤秀從夢中醒來,見着歡欣地紅着臉的曼英立在她的牀前,不表現出無限的驚愕來:“什麼事情,這樣地亂叫?!得到寶貝了嗎?”

“比得到寶貝還緊要些呢!”曼莫高興地笑着説。於是她向坤秀告訴了關於柳遇秋的信,她説,她決定明天就動身到h鎮去…

“坤秀,你要知道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呵!我非去不可!”她這樣地補着説。

楊坤秀,一個年紀與曼英相仿的胖胖的姑娘,聽了曼英的話之後,腮龐現出兩個圓圓的酒窩來,不也興奮起來了。

“我可以和你同去嗎?”坤秀笑着這樣堅決地問。

“你真的也要去嗎?那就好極了!”曼英喜歡得跳起來了。

“你不會説假話嗎?”曼英又補着反問這末一句。

“誰個和你説假話來!”這最後的一句話是表明着坤秀是下了決心的了,於是曼英開始和她商量起明天動身的計劃來。初次出門,兩個女孩兒家,是有許多困難的,然而她們想,這又有什麼要緊呢?出門都不敢,還能去和敵人打戰嗎?現在應當是女子大着膽去奮鬥的時代了。…

當晚她回到自己的家裏。快要到六十歲的白髮的母親見着曼英回來了,依舊歡欣地向她表示着温存的慈愛。哥哥不在家裏,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曼英也沒有問起。在和母親談了許多話之後(她沒有告訴她要到h鎮去當女兵去呵!),她走到自己的小小的房間裏,那小房間內的一切,在綠燈傘的電光下,依舊照常地歡着它們的主人,向它們的主人微笑…你看那桌子上的瓶花,那壁上懸着的畫片,那為曼英所心愛的一架白膠鑲着邊的鏡子…但是曼英明天要離它們而去了,也許是永遠地要離它們而去了。曼莫能不動物主之嗎?她是在這間房子內度着自己青的呵!

然而曼英這時的一顆心只系在柳遇秋的一封信上,也許飛到那遙遠的h鎮去了,並沒曾注意到房間內的一切的存在。因之,她一點兒傷的情懷都沒有,僅為着那茫的,在她這時以為是光明的將來所沉醉着了。

她將幾件零用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將路費也藏收好了…

如果在雨聲淅瀝的今夜,曼英苦惱着,思想起來自己的過去,則在那當她要離家而赴h鎮的前夜,可以説她的思想完全消耗到對於自己的將來的描寫了。那時她的心境是愉快的,是充滿着希望的,是光明的,光明得如她所想象着的世界一樣。不錯,曼英還記得,那時她一夜也是未有入夢,象今夜的輾轉反側一樣,但是那完全是別一滋味,那滋味是甜的,濃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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