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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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剛發亮,她就從牀上起來了。她和坤秀約好了,要趕那八點半鐘的火車…母親見她起得這樣早,不免詫異起來:“英兒,你為什麼這樣早就起來了呢!學校不是放了假嗎?”

“有一個同學今天動身到h鎮去,我要去送她的行呢。”曼英見着她的衰老的老母親的一副可憐的形容,雖然口中很活象地扯着謊,可是心中總有點難過。她覺着自己的眼眶內漸漸要湧起淚來。但是她忍着心轉而一想“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便即忙地走出家門,不再向她的母親回顧了。…她們終於上了火車。在三等的車廂中,人眾是很擁擠着,曼英和坤秀勉強地得到了一個座位。她伏着窗口,眺望那早晨的,清明的,綠的原野,柔軟的天的風一陣一陣地吹到她的面孔上,吹散了她的頭髮,給她以無限的,新鮮的,愉快的覺。初升的朝陽放着温暖而撫的輝光,給與人們以生活的希望。曼英覺得那朝陽正是自己的生活的象徵,她的將來也將如那朝陽一樣,變為更光明,更輝耀。總而言之,曼英這時的全身心充滿着向上的生活力;如果她生有翼翅,那她便會朝陽而飛去了。當曼英向着朝陽微笑的時候,富於脂肪質的坤秀,大約昨夜也沒有入夢,現在伏在衣箱子上呼呼地睡着了。曼英想將她推醒,與自己共分一分這偉大的自然界的賜與,但見着她那疲倦的睡容,不又把這種思想取消了。

當晚她們到了h鎮,找到了一家旅館住下…也許是因為心理的作用罷,曼英看見h鎮中電燈要比別處亮,h鎮一切的現象要比別處新鮮,h鎮的空氣似乎藴含着一種説不出的香味,就是連那賣報的童子的面孔上,也似乎刻着革命兩個字…

她慶幸她終於到了h鎮了。

在旅館剛一住下腳,她便打電話給柳遇秋,叫他即刻來看她,可是柳遇秋因為參加一個什麼重要的會議,不能分身,説是隻能等到明早了。曼英始而有點失望,然轉而一想,反正不過是一夜的時間,又何必這樣着急呢?

於是她也就安心下來了。

第二天一清早,當曼英和她的同伴剛起牀的時候,柳遇秋便來了。這是一個穿着中山裝,斜掛着皮帶,挾着黑皮包的青年,他生着一副白淨的面孔,鼻樑低平,然而一雙眼睛卻很美麗,放着嫵媚的光。曼英大概是愛上了他的那一雙眼睛,本來,那一雙眼睛是很能引動女子的心魂的。

曼英見着柳遇秋到了,歡喜得想撲到他的懷裏,但是一者坤秀在側,二者她和柳遇秋的關係還未達到這種親暱的程度,便終於將自己把持住了,沒有那樣做。

他們開始談起話來:曼英將自己來h鎮的經過告知柳遇秋,接着柳遇秋便滿臉含着自足的笑容,一五一十地將h鎮的情形説與她倆聽,並説明了軍事政治學校的狀況。後來他並且説道,不久要打到北京,要完成偉大的事業…曼英聽得如痴如醉,不很得意地微笑起來了。這微笑一半是由於這所謂“偉大的事業”的動,一半也是由於她看見了柳遇秋這種有為的,英雄的,同時又是很可愛的模樣,使她愉快得忘了形了。呵,這是她所愛的柳遇秋,這是她的,而不是別人的,而不是楊坤秀的!

曼英於是在坤秀面前又有點矜持的覺了。

過了三,她們便搬進軍事政治學校了。曼英還記得,進校的那一天,她該是多末地高興,多未地富於新鮮的覺!同時又得怎樣地畏懼,畏懼自己不能符合學校的希望。但是曼英是很勇毅的,她不久便把那種畏懼的心情擯去了。已經走上了火線,還能退後嗎?

於是曼英開始了新的生活:穿上了灰的軍衣,戴上了灰的帽子,儼然如普通的男兵一般,不但有時走到街上不會被行人們分別出來,而且她有時照着鏡子,恐怕也要忘卻自己的本相了。在常的生活之中,差不多完全去了女孩兒家的習慣,因為這裏所要造就的,是純樸的戰士,而不是羞答答的,嬌豔的女學生;這裏經常所討論的,是什麼國際情形,革命的將來…而不是什麼衣應當怎樣穿,粉應當怎樣擦,怎樣好與男子們戀愛…不,這裏完全是別的世界,所過的完全是男的生活!如果從前的曼英的生活,可以拿繡花針來做比喻,那末現在她的生活就是一隻強硬的來福槍了。在開始的兩個禮拜,曼英未免有點生疏,不習慣,但是慢慢地,慢慢地,一方面她克服了自己,一方面也就被環境所克服了。

女同學們有二百多個。花是很複雜的,差不多各省的人都有。有的説話的話音很奇怪,有的説話簡直使曼英一句也聽不懂。有的生得很強壯,有的生得很醜,有的兩條腿下行走着一雙半裹過的小腳…但是,不要看她們的話音是如何地不同,面貌是如何地相差,以至於走路時那裏過的與沒有裹過的腳是如何地令人容易分別,但是在她們的身上似乎有一件類似的東西,如同被新鮮的陽所照着一樣。在她們的眼睛裏閃着同一的希望的光,或者在她們的腦海裏也起伏着同一的思想,在她們的心靈裏也充滿着同一的希望。一種熱烈的,濃郁的,似乎又是甜的氛圍,將她們緊緊地擁抱着,將她們化成為一體了,因此,曼英有時覺着自己不是自己,而僅是這個集體的一部分。這時,曼英的好友,楊坤秀,雖然有時因為生活的艱苦,曾發出來許多怨言,但她究竟也不得不為這種氛圍所陶醉了。

女同學中有一個姓崔的,她是來自那關外,來自那遙遠的奉天。她剛是十七歲的小姑娘,尚具着一種天真的稚氣。但她熱烈得如火一般,宛然她就是這世界的主人,她就是革命的本質。如果曼英有時還懷疑自己,還懷疑着那為大家所希望着的將來,那她,這個北方的小姑娘,恐怕一秒鐘也沒懷疑過,宛然她即刻就可以將立在她的面前的光明的將來實現出來。曼英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的那一雙圓眼睛是如何地着熱烈的光,她的腮龐是如何地紅,在那腮龐上的兩個小酒窩又是如何地天真而可愛…曼英和她成為了很親密的朋友。她稱呼曼英為姐姐,有時她卻遲疑地向曼英説道:“我不應當稱呼你姐姐罷?我應當稱呼你同志,是不是?這姐姐兩個字恐怕有點封建罷?

”曼英笑着回答她説,這姐姐兩個字並沒有什麼封建的意味,她還是稱呼她為姐姐好。姐姐,這兩個字,是表示年齡的長幼,而並不表示什麼革命不革命,如果她稱呼曼英為姐姐,那她是不會有什麼“反革命”的危險的…

這個北方的小姑娘聽了曼英的話,也就很安然地放了心了,繼續著稱呼她為姐姐。

那時,曼英有時幻想道:人類到了現在恐怕是已經到了解放的時期了,你看,這個小姑娘不是人類解放的象徵嗎?不是人類解放的標幟嗎?

曼英現在固然不再相信人類有解放的可能了,但是那時…那時她以為那一個圓眼睛的天真的小姑娘,就是人類解放的證據:有了這末樣的小姑娘,難道説人類的解放不很快地要實現嗎?那是沒有的事!

曼英那時是這樣確定地相信着。

因為生活習慣完全改變了的原故,曼英幾乎完全忘卻自己原來的女了。從前,在c城女師讀書的時候,雖然曼英已經是一個很解放的女子了,但她究竟不去一般女子的習慣:每天要將頭髮梳得光光的,面孔擦得白白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有時拿鏡子照一照自己,曼英見着那鏡中微笑着的,宛然是一個風姿綽約的美人,你看,那一雙秀目,兩道柳眉,雪白的面孔,紅滴的口,這不是一個很能令男子注目的女嗎?

曼英也同普通的女子一樣,當發現自己生得很美麗的時候,不要意識到自己的高貴和幸福了。那時,與其説曼英是一個自以為解放了的女子,不如説曼英是一個自得的美人。但是進入了軍事政治學校以後,曼英完全變成為別一個人了。她現在很少的時候照過鏡子,關於那些女孩兒家的常的習慣,她久已忘卻到九霄雲外去了。她現在只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兵,是一個戰士而已。偶爾在深夜的時分,如果她沒有入夢,也曾想起男女間的關係,也曾覺到自己的年青的體和一顆跳動的心,開始發生着愛的要求…但是當天光一亮,起身號一鳴的時候,她即刻把這些事情都忘卻了。她又開始和大家説笑起來,練起來,討論起來什麼革命與反革命。…

但是,無論如何曼英是怎樣地忘卻了自己的女,在一般男子看來,她究竟還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在同校的一般男學生中,有的固然也同曼英一樣,忘卻了自己的男,並不追求着女的愛,但是有的還是很注意到戀愛的問題,時時向女同學們追逐。女同學們中間之好看一點的,那當然更要為他們追逐的目標了。曼英現在雖然是女兵的打扮,雖然失去了許多的美點,雖然面孔也變黑了許多,但是她並不因此而就減少了那美人的丰韻。她依舊是一個美人,雖然她自己也許沒意識到這一層。

女同學們中弱一點的,就被男同學們追逐上了。肥胖的楊坤秀似乎也了幾個男朋友…但是曼英想道,她來此地的目的並不是談戀愛,談戀愛也就不必來此地…而況且現在是什麼時候呢?是革命青年們談戀愛的時候嗎?這簡直是反革命!

但是男同學們追逐着曼英,並不先問一問曼英的心情。他們依舊地向她寫信(照着曼英的意思,這是些無恥的麻的信),依舊在閒空的時候就來訪看她。有的直接向她表示自己的愛慕,有的不敢直接地表示,而藉故於什麼討論問題,組織團體…這真把曼英煩惱着了!最後,她一接到了求愛的信,不看它們説些什麼話,便撕掉丟到字紙簍裏去;一聽見有嫌疑的人來訪問,便謝絕一聲不在家。這得追逐者沒有辦法了,只得慢慢地減低了向曼英求愛的希望。

但是,哪一個青年女郎不善懷?曼英雖然不能説是一個懷的女郎,但她究竟是一個女,究竟不能將的本能完全壓抑,因此,她雖然拒絕了一般人的求愛,究竟還有一個人要在例外,那就是介紹她到h鎮的柳遇秋,那就是她的心目中的特殊的男友柳遇秋…

在別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説,曼英之所以拒絕其他的一切男,那是因為在她的心房內已經安置着了柳遇秋,不再需用任何的別一個人了。在意識上,曼英當然不承認這一層,但是在實際上她實在是這樣地覺着。如果她和別的男在一塊兒要忘卻自己的女,那她一遇見柳遇秋時,便會用着不自覺的女的眼光去看他,便會隱隱地覺到她正是在愛着他,預備將別人所要求着而得不到的東西完全給他…柳遇秋實在是她的愛人了。

柳遇秋時常來到學校裏訪問曼英,曼英於放假的時,也曾到過柳遇秋的寓處。兩人見面時,大半談論着一些革命,政治…的問題,很少表示出相互間的愛情的覺。曼英的確是需要着柳遇秋的擁抱,‮摩撫‬,接吻…但是她轉而一想,戀愛要妨害工作,那懷了孕的女子是怎樣地不方便而可怕…便將自己的覺用力壓抑下去了。她不允許柳遇秋對於她有什麼範圍以外的動作。

有一天,曼英還記得,在柳遇秋的家裏,柳遇秋買了一點酒菜,兩人相對着飲起酒來。説也奇怪,那酒的魔力可以助長情愛的火焰,可以令人自己的心窩內的秘密,可以使人做平素所不敢做的事。幾杯酒之後,曼英覺着柳遇秋向她逐漸熱烈地着情愛的眼光,那眼光就如鐵石一般,將曼英住了。曼英明白那眼光所説明的是些什麼,也就覺到自己的一顆心被那眼光得跳動起來了…她的心神有點搖盪…眼睛要合閉起來了…於是她不自主地落到柳遇秋的擁抱裏,她沒有力量再拒絕他了。她第一次和柳遇秋親密地、熱烈地,忘卻一切地接着吻…她周身的血被情愛的火所燃燒着了。柳遇秋開始解她的衣釦…忽然,她如夢醒了一般,從柳遇秋的懷抱裏跳起身來,使得柳遇秋驚詫得半晌説不出話來。

“遇秋,這是不可以的呵!”她向自己原來的椅子上坐下,血紅着臉,很驚顫地説道“你要知道…”她沒將這句話説完,將頭低下來了。

“你不愛我嗎?”柳遇秋這樣失望地問她。

“不,遇秋,我是愛你的。不過,現在我們萬不能這樣…”

“為什麼呢?”

“你要知道…我們的工作…一個女子如果是…有了小孩子…那便什麼事情都完了!我並不是懷着什麼封建思想,請你要了解我。我是愛你的,但是,現在我們不能夠這樣…你要替我設想一下呵!”柳遇秋立起身來,在房中踱來踱去,不再做聲了。曼英覺着自己有點對不起他,使得他太失望了…但是,她想,她有什麼辦法呢?現在無論如何她是不能這樣做的。如果懷了孕,什麼事情都完了,那是多末地可怕呵!那時她將不能做一個勇敢的戰士,那時她將要落後…不,那是無論如何不可以的!

後來,柳遇秋很平靜地説道:“聽我説,曼英!我們不必太過於拘板了。我們是青年,得享樂時且享樂…我老實地告訴你,什麼革命,什麼工作,我看都不過是那末一回事,不必把它太認真了。太認真了那是傻瓜…你怕有小孩子,這又成為什麼問題呢?難道我們不能養活小孩子嗎?如果我們大家相愛的話,我看,還是就此我們結了婚,其它的事情可以不必問…”柳遇秋將話停住了。曼英抬起頭來,很遲疑地望着他。似乎適才這個説話的人,不是她所知道的柳遇秋,而是別一個什麼人…她想痛痛快快地將柳遇秋的意見反駁一下,然而不知為什麼,她只很簡單地説道:“你不應當説出這些話來呵!這種意見是不對的。”

“也許是不對的,”柳遇秋輕輕地,如自對自地説道“然而對的又是些什麼呢?我想,我們要放聰明些才是。”忽然他視着曼英,如同下哀的美敦書也似地説道:“曼英!你是不是願意我們現在就結婚呢?如果你愛我,你就應當答應我的要求呵!這樣延長下去,真是要把我急死了!”曼英沒有即刻回答他。她知道她應當嚴厲地指責柳遇秋一番,然而她在柳遇秋面前是一個女子,是一個為情愛所住了的女子,失去了猛烈的反抗。最後她低聲地,温存地,向柳遇秋説道:“親愛的,我為什麼不愛你呢?不過要請你等一等,等我將學校畢了業,你看好嗎?橫豎我終久是你的…”柳遇秋知道曼英的情,也就不再強通她服從自己的提議了。兩人又擁抱着接起吻來。曼英還記得,那時她和柳遇秋的接吻是怎樣地熱烈,怎樣地甜!那時她雖然覺得柳遇秋説了一番錯誤的話,但是她依舊地相信他,以為那不過是他的一時的急而已。她覺得她無論如何是屬於他的,他也將要符合她的光明的希望。只要柳遇秋的眼光一到她的身上時,那她便覺得自己是很幸福的人了。

除開柳遇秋而外,還有一個時常來校訪問曼英的李尚志。這是曼英在c城學生會中所認識的朋友。他生得並不比柳遇秋醜些,然而他的眼睛沒有柳遇秋的那般動人,他的口才沒有柳遇秋的那般利(他本是不愛多説話的人呵!),他的表情沒有柳遇秋的那般真切。曼英之所以沒有愛上他,而愛上了柳遇秋的原故,恐怕就是在於此罷。但是他有堅強的毅力,有一顆很真摯的心,有一個會思考的腦筋,這是為曼英所知道的,因此曼英把也當成自己的親近的朋友。他是在愛着曼英,曼英很知道,然而柳遇秋已經將曼英的心房佔據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所得到的,只是曼英的友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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