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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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下山再吧。”老北京對同夥們揮手勸說道。
看著年輕人提著槍往下走入霧氣裡,小路上傳來碎石滾動的聲音,悶大爺鬆了口氣。剛才編瞎話嚇唬了年輕人,他既有些模模糊糊的疚悔,又有些隱隱約約的滿意。算了,顧不上多思謀了,今晚的事要緊。
他像個墨黑的“句”字穿過霧靄,在崎嶇的小路上走著。為了保持平衡,兩個胳膊朝身後伸著,揹簍也儘量靠後。低掛的樹梢溼漉漉地拂著他的臉,清涼涼的。樹上的水滴落在他的禿頂上也是清涼的。霧氣帶著松的清香、柏的清香、槐的清香、草的清香,沁入肺腑,他更覺得
快。他看了看自己小腿上緊緊捆住棉褲褲腿的綁腿,
裡扎的紅布帶,腳上穿的回力球鞋(只有鞋他承認花錢買的比自家做的好,耐穿),渾身又利索又吃勁,到天黑趕上三十里山路,不算個啥。
鬼愁澗旁他站住了。這是去鳳凰嶺的咽喉之路。尺半寬的小路,一邊是長滿棗刺荊棘的陡坡直上半空,一邊是嶙峋怪石黑森森直下深澗。他看著陰沉沉的澗底,踟躕地停住了。不是澗深路險讓他發憷,這使一般人發抖的路,他閉著眼也敢摸過去,他是看見澗底的一堆東西了。那一簍舊衣服和破爛,兒子都扔在澗底了。那條破棉褲掛在了半澗。什麼東西都是一扔,一扔,太糟蹋。城裡人的垃圾堆,他看著最不順眼,有多少家底也得扔窮了。可現在下澗去,天黑前能趕到地方嗎?他往前走了兩步,回過頭不捨地往澗底瞅瞅,走了走,又停住,往澗底望了望;最後是下了決心,往起背了揹簍,不回頭地朝前走了。等明天再來撿也不遲,東西在澗裡,總丟不了吧?
前面路和山澗分了岔,澗斜著黑龍一樣遊走了。路寬了,能過輛平車。左右兩邊是v字形的佈滿荊棘的陡坡。漸漸,路又窄起來,被亂石爛土、棗刺堆堵的過不去人。悶大爺一邊用鐮刀撥拉著棗刺困難地往前走,一邊往兩邊坡上張望著,心中充滿得意。這些堵路的石頭爛土都是他從坡上成年累月放下來的,棗刺也是他成年累月砍下堆在這兒的。一層棗刺一層土塊石頭,堆得一人多高,砍柴的,伐木的,是人是馬,誰也別想過。不是說封山育林嗎?這就是他封的山。
哧啦一聲,他低下頭,黑棉褲在膝蓋處被掛破了,出了白白的棉花。他既心疼新棉褲,又埋怨
他換衣服的兒子,可也有些得意。褲子是被
出土的一截鐵蒺藜網掛破的,那是他從山下鐵路旁拾到,拖了幾里山路拖上來的。他絕不知道
衛填海的故事。但他填這溝,像是著了魔似的,只要見了帶棘刺、蒺藜的東西,是遠是近都像寶貝似地拾來扔在這裡。天長
久,這半里長的
寬坦的路填得沒人能走了。他看了看陡坡上長滿的叢叢棗刺,他今天沒時間割“下回再來補上吧…”他自言自語地叨嘮著,離開了這段佈滿荊棘的山谷。
霧氣朦朧中,鳳凰嶺隱隱出現了。一個突兀而起的小孤峰在雲霧的環繞中像是轉頭顧盼的鳳頭,接連三個弧形嶺,一個比一個低,一個比一個平緩舒展,柔和迤邐地描畫出鳳凰肩、背、尾的飄曳曲線。鳳凰嶺並不大,但這幾十裡山嶺卻因此而得名。祖輩傳說,這山上原來長滿一樣高低大小的柏樹,遠看像個綠鳳凰,夏陰涼連個蚊蠅也不飛。但後來就一直是荒山禿嶺了。悶大爺從1952年上山種樹,主要的汗都
在這兒了。現在禿山又變成綠鳳凰了。到處是濃廕庇
的樹林。前年來了個戴金絲眼鏡的老林業專家,領著學生滿山轉著估了一下,鳳凰嶺上現在有松柏林三千畝,山桃、山杏、槐、柳、楊、樺、榆總有四十多萬株,這都是悶大爺自己和他領著人一棵棵種起來的啊。
一到鳳凰嶺,霧更清涼了,樹更溼綠了,老人像見了親人一樣,覺得喉嚨又哽住了。他又咳嗽一陣。
他到了他真正的家裡。這裡每一棵樹他都認識,每一條山石小路他都能摸黑走個順順當當,每一棵眉眼奇特點的樹,每一塊大一點的有模樣的石頭,他都給它們起過名字。名字都是“小”字開頭。這棵歪脖松,叫“小歪脖”二十多年前種它時,被山風吹倒過,後來用木撐綁著,長著長著落下個歪脖。那棵高突突立在柏樹群裡的鑽天楊,叫“小大個”也不知道它是怎麼混在柏樹林裡冒出來的,就顯它的個高。路邊這棵槐樹叫“小
糊”那樣就像個
糊糊
鼻涕的憨小子。它旁邊這塊半人高的花石頭叫“小胖墩”它就像個胖墩娃娃蹲在那兒咧嘴笑呢。
他一進鳳凰嶺的林子,就開始不停地和這一大家子嘮叨開了。你這個“小歪脖”越歪得厲害了,你這個“小糊”就成天睡不醒,你這個“小胖墩”傻樂啥?他數落著,唸叨著,一路沒完。沿著小路上個草坡,踏翻了一塊腳掌大的石頭,他又駝著背一步步慢慢退回來,撿起石頭放回原來的泥窩印裡。鳳凰嶺在他眼裡是有知有覺、有血有
的活靈東西,不能隨便傷皮動骨。
當他沿著蜿蜒小路穿過蔽天的松林時,頭頂上小松鼠眨著眼在枝杈上機靈地跳來躍去,二十年前就開始見它們了,現在鬧不清它們有多少了。蹚過草坡時,驚起一隻長尾巴野雞撲騰著翅膀飛躥起,遠遠地落到了對面的草坡上不見了,最早見野雞有十三四年了。頭頂的陰雲上,好像有隻老鷹在盤旋,他仰頭看了一會兒,看不清。可他知道,鳳凰嶺上有一對黑頭雕,前年來的,去年哺了雛兒。還有一對白頭雕,是大前年來的,一直沒見它們下雛兒,不知是哪兒不服水土了?山上的樹多了,林密了,遷來的鳥獸也多了,還有黃翅、黑槌、啄木鳥、貓頭鷹、山雞、石雞、野兔、獾子、狐狸…他都知道。他心中有一本它們遷居來的戶口簿。每發現一個新客,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樣,樂陶陶的,這是他最大的驕傲。三十年前的禿嶺子,連個雀兒都沒影。這不是他的功勞?
他現在最惦念的是今年清明那天在鳳凰嶺上第一次發現的一隻野山羊。那天,它驚愣愣地立在松林邊的草坡上,一動不動地遠遠看著他,而後一躥一躍地上了陡坡跑沒影了。後來又見了它三四回。昨天來鳳凰嶺,那隻野山羊站在崖頂上高高地看著他,他把特意帶來的一瓦盆玉米粒放在了它出沒的草坡上就走了。這不是,又到昨天的地方了。青草坡上那隻黑瓦盆還在,裡面的玉米粒一顆也不剩了。是野山羊吃的嗎?他低頭用腳蹚著草叢,在瓦盆四周發現了野山羊的糞蛋蛋。他高興了,趕緊又放下揹簍,從裡面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嘩地又往瓦盆裡傾倒了一二斤黃澄澄的玉米粒。小寶貝,鳳凰嶺總得留住你啊。
他糧食總不夠吃,細糧換糧,秘密就在這兒。
他也知道不用餵它們。林子大了,鳥獸自己就來了;林子密了,鳥獸自己就留住了。可新來乍到的,總得有個照顧吧。
眼下,砍林風四面都哄哄地刮起來了,離鳳凰嶺越來越近了,連嶺上的鳥獸都開始驚了,看出它們有點不安生了。這怎麼鬧啊。他顧不上磨叨了。趕緊背上揹簍往前趕路。遠遠的隔著幾重霧沉沉的山嶺,好像聽見了火車的鳴叫,是票車又上來了。說話就要晌午了,千萬不能誤了晚上的事。
一出鳳凰嶺,他就氣得渾身有點哆嗦起來。眼前這一溜緩坡叫落鳳坡,原來他領著人種了清一的白樺樹,齊刷刷地遮天蔽
,風一吹,滿坡颯颯響。可前兩天,一夜裡就被哄砍光了。現在禿禿的,只剩下半膝蓋高的樹樁,一個個碗大疤。要說,這落鳳坡該誰管,算誰的,他也鬧不清。是大隊的,還是小隊的,是一隊的,還是四隊的,是歸集體,還是分個人,前一陣一直在滿天下的吵架鬥嘴。嘴沒鬥完就搶著先動手了。昨天他找了一天公社、大隊告狀,沒人管。他不知道都是誰上山伐的,他今晚就要去連贓帶人一夥子抓住他們。
抓賊要抓贓。
氣上加急,他身上一陣陣哆嗦更厲害了。幾個齊高的樹樁從他身邊擦過。他停住了,看著樹樁白花花的茬口,用滿是
繭的手摸著那還水溼帶汁的茬口,摸著連在樹樁上的兩尺來長的樹皮,樹皮的外面還是光
的,樹皮的裡面平滑粘膩,涼涼的也帶著水汁,還沒長到年齡,就這樣齊
高的活活地拽著皮砍走了。像是看到自己的孫孫被人殘害一樣,他的手摸著樹茬口,開始很厲害地抖起來。
“你是保皇派。”有個聲音忽遠忽近地衝他耳朵嚷起來,滿山轟轟地迴響著,黑糊糊的人影開始在他周圍閃動著,最後那嚷聲連同黑影都鑽在他腦子裡什麼地方了。嗡嗡震著他頭顱響著。
“你們才是保皇派呢。”他用銅鐘一樣重洪亮的聲音爆發地吼了一聲。
他的瘋病又犯了。
“你們才是打著紅旗反紅旗。…騎在人民頭上屙屎屙。…你們壞了良心了。(發自肺腑的洪亮的一吼)…你們壞了良心了。(更高的一吼)…你們和小
本穿一條褲子。…背石頭,我不去。…修碉堡,喝人血。…你們砍樹,欺負不識字的。缺了陰德了。”他站定在那兒用極其洪亮的聲音面對著看不見的人群破口大罵著。罵一陣,累了,停了停,接著更有力地罵起來。然後兩眼直愣愣地一邊朝前走,一邊繼續和看不見的對象爭辯著,罵嚷著。走一段,他又站住,回過頭朝後面大罵著,好像人群遠遠跟在他後面。
這麼大世界上大概沒有人知道,在中華民族文明淵源的黃河域,在這個偏僻的不為人知的霧氣瀰漫的山裡,此刻正移動著一個黑
的“句”字,同時響著一個瘋老漢
重洪亮的、不停的罵聲。這罵聲時高時低,時而還夾雜著一些自言自語的咕嚕。這些瘋話有的明顯記錄著他在那動亂歲月受的刺
,有的則聯繫他整個一生也難以
清的具體所指。也有人說他是裝瘋,因為這些話在他清醒時從未說過。
山在一路罵聲中走過著。
這是牛頭山,遠看像個牛頭。他領著人二十年種的滿山綠,都是果樹,被公社書記來領著學大寨,遍山紅旗一,一天就都連
刨光了。草也一把火燒光了。說是牛頭山要成虎頭山。現在遍山黃禿禿的,從上到下一層層帶子寬的梯田,稀稀拉拉地長著幾
可憐巴巴的豆子,地旱土生,
天撒把籽,有收沒收的,快荒了。
造的什麼孽啊。殺剮人!
這是到了簸箕谷。緩緩的坡是黃禿禿的。原來也是他領著人種了滿坡谷綠。十二年前,說是要蓋坦克廠,來了部隊、民工,成千上萬的,三四天把樹砍了光,幾十部推土機嘎嘎嘎吼著,震得山發抖,推出一塊塊梯形平地。鐵路鋪進來了,宿舍蓋了幾排,廠房起了半截,又都停了,八九十來年,最後也沒說出個長短,都走了。
造不完的孽。
他不罵了,罵累了。天上的陰雲和眼前的霧氣連到一起,濛蒙地包住了遠近一個個山頭。下開雨了。他澆醒了。發啥子瘋?後半晌了,趕緊,有正經事。他在透涼的嘩嘩大雨中,在崎嶇的山路上,濺著泥漿,滑滑跌跌地趕著路。遮天蓋地的雨水匯成千萬股黃濁的泥水
,刀子一樣無情地切割著黃土禿山,一道道從他的回力球鞋上衝刷漫過去。眼看著一層層梯田被呼啦啦衝開口子,嘩嘩地越豁越大,山上到處掛起了一道道濁黃的泥水瀑布。樹都砍光了。山沒皮了,任割
了。他又渾身哆嗦起來,但這次他沒有罵出來,溼透的棉褲緊裹著腿,重得抬不起腳來,淋透的衣服冰涼地貼著他脊背,涼勁拔到他
口,他只有一路的咳嗽聲了。
天黑的時候,雨停了,星星在天上眨開了眼,他終於趕到了黃龍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