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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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古陵與鄰近兩縣的三縣界地。遠處天邊那黑魆魆的山上一片繁星般閃爍的燈海就是虎山銅礦。黃龍灘是一片空曠荒涼的幹河灘,河灘對岸黑森森地劈面當空地立著黃龍山。黑夜中,在河灘旁的公路上,隔著稀疏的樹影,遠遠可以看見馬燈、電燈、火把晃動著,人影憧憧。

這是個秘密的木料夜市。

這裡人密麻麻的,卻毫無喧譁,被一種秘密的寂靜籠罩著。一堆一堆的木料,幾乎都是剛砍下的連皮樹,像集市擺攤一樣擺在路兩旁。堆有大有小,有的垛得半人高,有的只有兩三。賣主多是周圍三縣的農民,各自守著自己的攤子,點著豆亮的馬燈,向前探著身,小聲或是無聲地用手勢招攬著顧客。自行車、平車都靠在他們身後路邊的溝裡,驢也拴在那兒,聽見它們嚼草料打噴嚏的聲音。買主的人拉著平車、推著自行車在兩邊木料攤的夾道中緩緩移動著,俯下身在各個攤上看貨議價,不時摁亮手中的手電,照看一下木料,同時也映亮了他們自己的臉。他們有要蓋房的農民,也有銅礦的工人——大多是要自己蓋個住房,把農村的老婆接來安頓下的主兒。他們也是小聲地更多是無聲地用手指頭比劃著和對方討價還價。還有幾個是專門從中做經紀的掮客,穿著長袖衣服站在人裡,略皺著眉,用一種知曉一切的不耐煩神情聽著身旁的人小聲說著什麼,然後點一下頭,伸出手來,在袖子裡和對方捏指說價。

在集市兩頭黑暗的公路上,還影影綽綽停著十幾輛馬車,七八輛卡車。馬不時踏響蹄子。一紅一暗的菸頭在黑的車窗口一閃一閃地映亮著悠閒地倚在那兒的司機的臉。

悶大爺跌跌撞撞地闖進了這個曠野中的夜市。他揹著揹簍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個攤子一個攤子地湊上去低頭尋看木料,他的手電被雨淋瞎了,他更多的是用手摸辨著一攤攤樹木。他那不顧先後在人中往前擠的著急和莽撞,他的不斷左右碰人的揹簍,還有他那像是尋辨失物似地查看木料的神態,都和夜市上緩慢寂靜、按班就序的氣氛截然相悖,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和白眼。有人開始對這個駝背老頭投以警戒的目光。有兩個以夜市為生的掮客互相換了一下目光,抱著胳膊悄悄跟上了這個蹊蹺的駝背老漢。

在共同的利益和警惕下,這個夜市每天來的全部賣主與買主,都像是一個臨時的團體,有默契的不成文的章規。譬如不準喧譁就是大家自然而然遵循的原則。踏入夜市,只要你是買賣木料,無論如何要價,都是一家人。如果你是別有用心來窺探和攪和的,那你就會被全體視之為仇敵。

悶大爺不知道這個厲害,也不知道後面已經跟上了兩個穿長袖的掮客。

當然,他更不知道,在掮客後面還跟著一個揹著軍用挎包的二十多歲的姑娘。她悄悄混在人中不地觀察著夜市,她也注意到了這個闖入夜市的駝背老漢和他後面跟梢的尾巴。

悶大爺的手動地哆嗦起來,他終於摸到了他的白樺樹。連著好幾攤都是。長短細都沒錯。特別是樹皮,他一摸,就有一種直透心髓的覺,它涼涼地貼在繭乾裂的手裡,有一種此時讓他十分傷心的滋潤和馴順。這是白樺,而且都是落鳳坡上的。它們在哭,那是他摸過千萬次的樹兒樹女呀。

“是你們偷砍了落鳳坡上的白樺樹。”他聲音打抖地說道。這在他,不算高聲,在整個夜市上卻不啻是個驚雷。

幾個賣白樺的農民都驚愣了。整個夜市都停住了買和賣,驚疑地朝這兒望來。

“悶大爺,是你來了?”賣樺樹的人中有個裝著一隻假眼的矮個農民認出老漢,心虛地訕笑道。

“你們為啥砍落鳳坡?”

“這不是落鳳坡上的。”那個裝假眼的農民遮掩地嘿嘿一笑。

“我認得。”

“你咋認得?”

“我種了它們多少年了。我不認得?”悶大爺氣得渾身哆嗦著。

人群圍成一圈。手電筒的光柱在駝背老漢身上掃來掃去。這是誰?鳳凰嶺看林的?悶老漢就是他?他不是個瘋老頭嗎?人們相互打聽著。那個揹著軍用挎包的姑娘也在人群后面靜靜地觀察著,她從挎包裡小心地掏出一件東西。

“你們拉上木料跟我回去。”悶大爺用他那重洪亮的聲音對那些賣白樺的人喊道。

“幹什麼?”

贓認罪。”那個裝假眼的矮個農民索撕開臉:“不去。你憑什麼管我們?”

“我,”悶大爺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一張裱糊了好幾層的東西來,那是一份蓋著大紅印的反對亂砍濫伐的“通知”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紙都黃了。他顫抖著伸出手“憑這個。這上面蓋著印呢。”

“我看看,”跟蹤他的掮客之一,一個著顆金牙的瘦高個一伸手把通知拿了過去,打開看了看“噢,你怎麼把這兩半裱糊倒個了,嗯?”他瞪著駝背老漢,審問道:“什麼意思?”

“我…”悶大爺說不上話來。

“哼。”瘦高個冷笑著掃了一眼“通知”

“這個早過期了。”說著哧哧一撕,扔在駝背老漢的腳下。

“你們無法無天。”悶大爺吼道。

“我們就無法無天,怎麼了?”那個裝假眼的矮個農民也火了“白樺是我們砍了,怎麼了?我們砍得太晚了。我們沒富起來,就是因為我們前一陣膽太小。”

“別囉嗦了。”一個高個工人不耐煩地撥開人群,氣洶洶地擠上來,對那個裝假眼的農民說:“我把我的木料抬走。”他回頭揮了揮手,又上來兩個人,一人一地幫他扛。

“你們不能扛。”悶大爺上去拽住他們。

“我花錢買的。”

“這是賊贓。”

“去你的吧。”高個子工人推著老漢的揹簍就勢一撥拉,悶大爺被呼塌塌撂出幾步遠,臉朝下摔到人群的腳底下了。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鼻子、嘴角都往外血了。

“悶大爺,得了,你管那麼多閒事幹什麼?明天他們四隊的還要去砍鳳凰嶺呢。”賣白樺的農民中有個小眼睛的後生好心勸說道。

“你們才是保皇派。”駝背老漢哆嗦著大吼一聲。

人們嚇了一跳。有幾個年輕工人愣了一下,卻笑了:“你是造反派,‘四人幫’。”

“你們打著紅旗反紅旗。…你們喝人血,架機槍。”老漢又瘋了,站在那兒破口大罵起來,他的聲音在曠野黑夜中格外重洪亮。

整個夜市都騷亂了。膽小的人們匆匆地賣著,買著,好趕緊收拾離開這個地方。嚓,一片雪亮的光一閃,照亮了夜市中騷動的人群和一攤攤木料。嚓,又一片雪亮的閃光,照亮了一張張正轉過頭來的驚愕的臉。

驚惶的人們看見那個姑娘正拿著照相機,躲在後面拍照呢。

“你是幹什麼的?”那個著金牙的掮客上來兇惡地問。

“我是新華社記者。”姑娘掠了一下頭髮鎮靜地答道。

農民一聽是記者來了,都匆匆忙忙地收拾起攤子準備走了。

剛才抬木料的大個子工人有些氣地晃著膀子走上來:“我看看你的記者證,別是冒充的吧?”姑娘含著諷刺打量了他一下,坦然地把褐塑料皮的記者證遞給他。他拿過來裝模做樣地看了看,又不懷好意地端詳了一下姑娘:“這是假的。”說著往後一揚手把記者證扔到了路邊的溝裡“走。”幾個人上了一輛卡車啟動了。

姑娘用手電照了一下卡車後面的車牌號,掏出本記了下來。人們看著大事不好,自行車、平車、驢車、馬車、卡車,一起鬨亂擁擠著離開。

“你們站住。”悶大爺清醒過來,上去攔拉樺木的馬車,哄亂中又被人推倒在地,掙扎了幾下,起不來了。

“老大爺。”那個記者姑娘蹲下來扶起他的頭,叫著他。他兩眼愣怔地看著天,嘴角著血。這時,馬路上已經走空了。一輛停在黑暗中的吉普車開了過來。穿著軍裝的年輕司機跳下了車。

“老大爺,我們用車送你回去吧,你不是鳳凰嶺的嗎?”姑娘繼續說道。那個司機也蹲下身來幫她攙扶老人。

他們明天要去砍鳳凰嶺。這話像電光一樣照亮著老漢的心。他在兩個年輕人的扶持下吃力地站了起來,木呆呆地推開兩個人的手,兩眼直愣愣地順著公路一瘸一拐地走了。

“老大爺,用車送你回去吧。”姑娘又跟上來勸他。

他聽不見,他駝著背往原路蹣跚地走著,他只知道要回去保住鳳凰嶺。

姑娘呆呆地目送著他走入夜

當她在司機幫助下打著手電在溝裡尋到記者證後,在對面黑魆魆的山上響起了一個老漢重洪亮的罵聲:“你們缺了陰德了…斷子絕孫…”那聲音在空曠寂寥的黑夜中顯得格外蒼涼淒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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