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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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你那孝順兒子才不會把你往這送呢!你自己願意,他不見得答應噢。”
“這兒也沒什麼不好。我說真的,要真老得沒用到需要人照應啊,除非一死乾脆,否則待在這反而好。”但她們都知道換了二十年前,玉女絕不會說這話。那時候“安人安養院”叫“博愛老人院”老人們境遇和現在差不多,不是家裡沒處安頓他們,就是兒女們要的娶,嫁的嫁,搬的遠了,工作忙,沒時間也沒人力照顧他們。把他們往老人院一送,有良心的還定期寄錢,碰上那種一丟三不管的子孫──老人院就成了收留所了。
那時的老人院是一處一樓平房住家改裝的。只有一個小小的院子,曬些衣服就滿了。老人們只能在屋裡狹窄的走道走來走去。幾間三合板隔的不過三坪大的房間,硬是
了兩個雙層
或兩張單人
,加上一人一個長方形物櫃,及各人一些自己的雜物,房間內轉個身都很難。通風設備又差,那股子氣味別提有多難聞了。
那時候就玉女和另一個女孩,每天服侍老人們吃喝拉撒睡,碰上連自己翻身都不能的,還得一天固定為他們翻翻身,留意著替他們清掉拉在墊褥或衣褲上的糞便。幾乎沒人受得了這種工作,玉女和妙鈴算是這一行裡的元老級人物了。
她們剛才談論的女人,玉女印象最深刻。大約二十年前,一個風雨加的深夜“博愛”的院長因為不放心一下雨就漏得幾乎比外面的雨還熱鬧的老人院,趕到院裡探看途中,發現一個昏倒在雨水裡的女人。院長善心一發,將那凍得發紫、奄奄一息的女人帶了回來。
院長韓昭容當時才三十幾不到四十。年紀輕輕地守了寡,獨力養著一兒一女。開個老人院,差點連死去丈夫留下的一點積蓄都賠完了。她咬著牙硬撐,無非不肯跟自己認輸,也不能對不起自己當初辦老人院的心。
“博愛”設備差,地方小,但是留住玉女的是院長待人的熱心腸和誠懇,以及堅強與堅毅的意志。
那女人被院長撿回來時,衣衫襤褸,面黧黑,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她一病一個多月且高燒時退時起,口中喃喃重複囈語“求求你…救救他…”沒人懂她的意思,自然也不知她唸的人是男是女。
也不知是否發燒給燒壞了,女人終於復原後,卻呆掉了般,對周遭一切全沒反應,也不言不語。有時一個人愣愣地望著某一處,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是她非常勤快,整天擦擦、洗洗、抹抹地,把老人院裡裡外外得乾乾淨淨。她一做起事情,除非她自己累了,否則誰也沒法叫她停下來。
起先大家叫她啞巴,院長後來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她阿靜。其實叫她什麼都一樣,她反正聽不見。她的頭髮就是生病期間的一個夜裡白掉的。說也奇怪,早上大家發現她忽地成了個發蒼蒼的人起,她的病也跟著好了。臉上慢慢有些人後,卻竟是個
漂亮的女人。落到這步田地,大家有時忍不住背地裡說她可正是合了紅顏薄命這句話。
大約十年前,有個無名人氏投資買下“博愛老人院”將之改名為現在的“安人安養院”院內所有人全部遷移至新院址。它位在山上,佔地千餘坪。由於地處臺灣最南方,即使冬天也冷不到哪兒去,風大些而已。
搬家那天,玉女向阿靜開玩笑地說“你還真有福氣,一住二十年,住了兩個新家了。”
“博愛”後來景況好些,搬過一次,地方比原來大些,但跟“安人”比,則是小巫見大巫了。
“聽說那邊可大著呢!房間大,院子大。還有客廳哩,裡面聽說還有電視哪。”玉女作夢也想不到,院子是個百餘坪的大草坪。
“在上面翻幾十個?鬥也翻不完。”搬進來那天,妙鈴咋著舌說。
客廳幾乎和“博愛”的第二個家一樣大,是用來接待訪客的大廳。電視在娛樂廳內。
“天啊,簡直跟在電影院看電影一樣。”玉女對著三十二?即笥┠壞稍擦搜劬a?
另有個休閒間,老人們可在裡面下棋,玩撲克。圖書室裡定期更換當期書報雜誌。地下室是餐廳,採自助式,院內老人、員工都在那用餐。院裡還聘有駐院醫生和兩名護士。二十四小時空調。
“比住大飯店還舒服哪。”玉女和妙鈴異口同聲讚道。
他們現在的薪水是過去的兩倍。同時因為她們倆資格最老,做事勤奮,待人又好,兩人都比其他員工多一筆每月獎勵津貼。所有員工還享有勞保和退休金保障。
“真像在天堂。”照顧老人仍是辛苦、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可是待遇好、環境好、福利好,沒有人抱怨或想離開另謀他職。
院長還是老院長,韓昭容。不過大家都知道“安人”還有個幕後出錢的老闆,只是誰也沒見過這個人。
那個男人就是“安人”成立後,開始每個月定時來探望阿靜。誰也不知他和阿靜之間有什麼關係。剛開始他們還看見他不斷試圖和她說話,後來大概明白了他是白費力氣,便只是陪著她。不管她在掃地或擦桌子,拖地板,他都陪著。偶爾還是會嘀嘀咕咕,只不知對她說了什麼。
有人好奇地問過院長。但是韓昭容除了他姓藍,別的一無所知。
據他自己說,他是來南部洽公,順便到海邊散散心,至國家公園玩賞一番。結果他自飯店出來,不知不覺走到了山上,見山腹上有個外觀十分壯觀的建築,便上來看看。
韓昭容那天正好在大廳,於是親自帶領他參觀,這人談吐、行止間自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威嚴。他穿的是名牌休閒服,卻從頭到腳地既未休亦不閒。權勢和氣派,韓昭容那時發現,真是可以明明白白就顯示於一個人的外表,而且不需要隆重的行頭。
這位藍先生對院內的設備僅僅略為過目。看他的堂堂相貌,韓昭容也不認為他有意以此為家,倒比較像關心慈善機構的企業家。他看得最仔細的是老人們的寢室和廚房。他就是在廚房裡見到了正在洗菜的阿靜。他端詳了她好一會兒,平時對四周一切皆不大有反應的阿靜,竟也看著他看了老半天,儘管表情、眼神都一般茫然。
之後藍先生詢問了關於阿靜的事,韓昭容將她所知都告訴了他。本來院中老人的私人資料應列為個人隱秘,她身為院長,有責任也有義務保密。但阿靜是個特例。韓昭容總希望有一天有她的親朋好友認出她,或有個曾經認識她的人能見到她之後,去通知她的親人有關她的去處。韓昭容總覺得阿靜年輕,而且正常、清醒時,必定是個頗具姿的女孩,淪落至此,應是有番可憐的遭遇。
然而藍先生留下一張支票後即離去,此後將近十年,從無間斷地每個月回來,每次臨走當然亦不忘慷慨捐囊。韓昭容曾禮貌地詢問他對阿靜的特別關切。
“她長得很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韓昭容剛升起一線希望,因他下一句話而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