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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想告訴他,我們這裡也有,老鼠就碰見過,手臂上燒起幾個煙泡。

“不過我們那個‘快活谷’比較特殊一點就是了,去的大多是漢,不少是離家出走的孩子,‘快活谷’就是他們暫時歇腳的地方,一個庇護所。那些孩子大多染上了毒癮或者病。我去當酒保,一來想賺幾個零用錢,二來我也喜歡躲在那個極深極深的地窖裡,跟那群漢混在一起——不過我賺來的兩個錢,大多貼到那些孩子身上去了,因為他們總是沒錢看病,毒又戒不掉—一”王夔龍搖搖頭,他那青白的臉上浮漾著一抹無奈的笑容,他舉起手中的酒杯,默默地著杯中的白蘭地。

“王先生—一”我拭探著問道“小金寶呢?”常來安樂鄉的三水街小麼兒花仔,告訴我一個多禮拜以前,他在西門町撞見王夔龍帶著小金寶在街上走,王夔龍又高又瘦,小金寶又小又跛,他走在王夔龍前面一步一拐,一步一跳,象只歡躍的小哈吧狗兒似的。三水街的小麼兒圈子裡都那樣傳說,自從那個颱風夜王夔龍把小金寶帶回去後,就收養他了。花仔豔羨又帶著醋意地說道:“龍子替那個小瘸子買了好多新衣服,穿得那一身,可是怎麼穿,他那隻跛腳卻穿不上鞋子——只好打著光腳板滿街跳!”

“小金寶麼?我剛才還去看他來——他在醫院裡。”王夔龍那雙碧磷磷深坑的眼睛陡地亮了起來。

“他病了麼?”

“小金寶昨天早上在臺大醫院動了手術,是臺大最有名一位外科醫生開的刀,手術很順利,可是人卻辛苦了——一你知道他那隻右腳,是天生的畸型,走路只好用腳背——”我記起在公園裡小金寶爬上蓮花池的臺階時,蹣跚吃力的模樣。他平時都不敢在公園裡面,總是等到夜深了又深,蓮花池畔只剩下兩三個遊魂了,他才蹦著跳著,從林子裡一下鑽出來,東張西望,象頭受驚的小鹿似的。

“開了刀他的腳會變好麼?”我問道,我只真正看到一次小金寶那隻畸形的右足,因為不能穿鞋了,腳背磨得起了一層醬紫的老繭。

“我跟醫生詳細討論過,臺大幾個醫生會診,據他們的診斷,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我問過小金寶本人,得他同意,我們就決定開了—一倒是難為了他,小傢伙很勇敢哩,麻藥過後,痛得直冒冷汗,可是他一聲也不吭。”王夔龍說著又嘆息道:“他那隻畸型的右足,不知讓他受過多少罪。他告訴我,三水街那群小麼兒惡作劇,有時圍住他,要他用腳背一拐一跳地走圈圈。他們就拍手笑——你知道,小金寶是在三水街那些黑暗的巷子里長大的,他母親是三水街的一個暗娼,小金寶說他小的時候,他母親在家裡接客,他就站在巷子口替他母親把風。他記得他母親有幾個老客人,他直管叫他們阿爸。我問他;‘小金寶,你自己的父親呢?’他搖晃著腦袋,笑嘻嘻咧開嘴說道:‘不記得了。’——”

“阿青——”王夔龍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我撫摸著他那隻創痕累累的跛腳時,我的心都在發疼,總希望能夠替他治好。這次開刀雖然還不一定作準,但至少有六七成希望。我答應他,出院後,第一件事,我就帶他到生生皮鞋店去替他定做一雙軟底皮鞋,可憐他一輩子還沒穿過皮鞋呢!今天我去臺大醫院看他,痛減輕了些,可是整條腿卻腫了起來,大概傷口有點發炎,躺在上完全不能動,大小便也要人服侍。你知道臺大的護士小姐有多可惡?本不理人的。所以我在醫院裡陪了他一天,出來的時候,沒想到外面的雨竟下得那麼大了。不知怎的,今晚我會突然想起你來,所以來找你聊聊。”

“王先生還要來杯白蘭地麼?”我看見王夔龍把手中那杯白蘭地飲得一摘也不剩了。一隻空杯子卻仍然緊緊地握在手裡。

“好吧,”王夔龍想了一下,笑道“大概累了一天,剛才我的頭有點痛,喝了杯白蘭地,倒散發了。”我又到酒吧檯那邊,斟了一杯白蘭地端給王夔龍。

“阿青,你現在生活還好麼?還需要什麼沒有?”王夔龍定定地注視著我“你知道,我一直是關心著你的。”

“我現在生活很好,王先生,”我避開了他的目光答道,不知道為了什麼,我一到王夔龍接近我,我就開始想逃,我記得那晚我從他父親那間古老的官邸倉促爬過鐵門出來,把腿都劃破了。

“真的,王先生,我現在的生活很安定。我們師傅開了這家安樂鄉倒真是給了我們一個象你所說的‘庇護所’。我們生意好的時候,小費還不錯呢。而且現在我又搬到傅老爺子家去住了,傅崇山傅老爺子是我們的大恩人,對我很好,在他那裡吃住都不要錢。”

“傅崇山——你是說誰?”王夔龍突然坐直了,有點動起來。

“王先生認識傅崇山傅老爺子麼?”我問道“傅老爺子是山東人,從前在大陸當過副師長的——一”王夔龍伸出他那隻瘦骨稜稜的大手一把緊緊扣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的手都有點發疼了,他那更深坑的眼睛爍轢發光,急切而鄭重地對我說道:“阿青,你回去跟傅崇山傅老爺子說:王夔龍從美國回來了,無論如何希望能見傅老爺子一面,請他明天下午兩點鐘在家裡等我。”18回去第二天我把王夔龍的口信告訴傅老爺子,傅老爺子並沒有到驚訝,沉思片刻。卻嘆息道:“我早聽說他回來了,我算著他也該來看我了。”

“老爺子也認識王夔龍?”我好奇問道。

“我跟他父親王尚德是舊,抗時期,我們都在五戰區,算是袍澤。不過我退得早,王尚德倒是升上去了,官做得很大。從前在南京,我們都住在大悲巷,過往很密,到了臺灣,才漸漸疏遠了。夔龍—一我是看他長大的。”傅老爺子本來打算下午到中和鄉靈光育幼院去,也因此打消,他換了一身家常穿的白竹布唐裝,坐到客廳裡,等候王夔龍,並且吩咐我燒水沏茶。王夔龍準下午兩點鐘到,他穿了一身黑西裝,連領帶也是黑的,襯得他的臉愈更蒼白,他腮上的鬍鬚颳得鐵青,一頭蓬亂的濃髮倒抹上了油,梳整齊了。我引他到客廳裡,他見了傅老爺子,顫著聲音叫了一聲:“傅伯。”

“夔龍,”傅老爺子也顫巍巍地立了起來,伸出一隻手,著王夔龍喚道,他佝著背,勉強仰起頭來,王夔龍趕緊上前,握住傅老爺子的手,兩人互相凝視良久,言又止,最後還是傅老爺子叫王夔龍就了座。我去沏了一壺鐵觀音,用茶盤端到客廳,替他們兩人都斟上了茶。傅老爺子起茶杯,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王夔龍也舉起杯子,默默地飲著茶。

“傅伯,我一回來就想來找你的。”王夔龍終於開口道。

“我知道,”傅老爺子點頭答道“我也在等你。”

“我是一直都想回來的。”

“這些年,在外面,也夠你受的了。”傅老爺子望著王夔龍,喟然嘆道。

“四年前姆媽過世,我打電報給爹爹,要回來奔喪,爹爹不準。”

“夔龍。”傅老爺子舉起手叫了一聲,卻又默然了。

“你父親——”過了片刻,傅老爺子開口道“他也很為難。”

“我知道,”王夔龍慘笑道“我們王家不幸,出了我這麼一個妖孽,把爹爹一世的英名都拖累壞了。”

“你要明白,你父親不比常人,他對國家是有過功勳的,”傅老爺子勸解道“他的社會地位高,當然有許多顧忌。你也要為他著想。”

“傅伯,我在美國埋名隱姓,十年,也就是為了爹爹的一句話啊。”王夔龍的聲音充滿了憤懣“我臨走的時候,爹爹對我說:‘你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許回來。’他那句話,說得很決絕。我明白,我是他一生的奇恥大辱,在紐約我們還有不少親戚,我從來也不去找他們,也不讓他們知道,就是為了不要再添加爹爹的麻煩。可是傅伯,這次爹爹去世,他臨終都不讓我回來見一面,連葬禮也不要我參加呢。我叔叔告訴我,是爹爹代的,他的遺體下了葬才發電報給我。”

“出殯那天,我去了的,”傅老爺子的聲音也有點沙啞起來“是國葬的儀式,令尊的身後哀榮算是很風光了。那天有關係的人通通到齊,你們家親友又多,你在場,確實有許多不便的地方。”

“當然嘍,”王夔龍苦笑道“我叔叔也是這麼說,生前我已經使爹爹丟盡了臉,難道他出殯那天大子還要去使他難堪麼?回來這些子,我一直沒有去替爹爹上墳,直到大七那一天,我才跟我叔叔嬸嬸他們一齊上六張犁去。爹爹的墳還沒有包好,一堆黃土上面,蓋著一張黑油布。我站在那堆黃土面前,一滴眼淚也沒有。我看見叔叔滿面怒容,我知道,他一定暗暗在咒罵我:‘這個畜生,來到父親墓前,還不掉淚’——”王夔龍冷笑了兩聲,突然間他抬起頭來,他那雙深坑的眼睛炯炯發光,蒼白的面頰變得赤紅,動地喊道:“傅伯、傅伯,他哪裡知道我那一刻內心在想什麼?那一刻我恨不得撲向前去,揭開那張黑油布,扒開那堆土,跳到坑裡去,抱住爹爹的遺體,痛哭三天三夜,哭出血來,看看洗不洗得淨爹爹心中那一股怨毒—一他是恨透了我了!他連他的遺容也不願我見最後一面呢。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那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話,就好象一道符咒,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揹著他那一道放逐令,象一個犯,在紐約那些不見天的摩天大樓下面,到處竄。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燒,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可是他一句話也沒留下,就入了土了。他這是咒我呢,咒我永世不得超生——”王夔龍的聲音好象痛得在發抖。

“夔龍,”傅老爺子也變得動起來,他的肩胛高高聳起,他的駝背壓得他好象不堪負荷了似的,他那雙鐵灰的壽眉蹙成一團“你這樣說你父親,太不公平了!”

“不是麼?不是麼?”王夔龍喊道“傅伯,我這次來,就是想問你,爹爹去世以前,你一定見過他的。”

“他病重時,在榮民總醫院,我去看過他一兩次。”

“他跟你說過什麼來著?”

“我們談了一些老話,他神不好,我也沒有多留。”

“我知道嘛,他不會提到我的了。他對我是完全絕了情了。”王夔龍拚命搖頭。

“夔龍,你只顧怨你父親,你可曾想過,你父親為你受過多少罪?”傅老爺子似乎有點動氣了似的。

“我怎麼沒有想過呢?”王夔龍無奈地說道“我就是希望他能夠給我一個機會,我設法彌補一些他為我所受的痛苦。”

“你們說得好容易!”傅老爺子也顫聲叫了起來“父親的痛苦,你們以為夠彌補得起來?不錯,夔龍,你父親從來沒跟我提過你,而這些年我也很少與你父親來往。但我知道,他受的苦,絕不會在你之下。這些年你在外面我相信一定受盡了折磨,但是你以為你的苦難只是你一個人的麼?你父親也在這裡與你分擔的呢!你愈痛,你父親更痛!”

“可是——傅伯—一”王夔龍伸出他那嶙峋的瘦手抓住傅老爺子的手背,哀痛地問道“為甚他連最後一面都不要見我呢?”傅老爺子望著王夔龍,他那蒼斑滿布的臉上充滿了憐憫,喃喃說道:“他不忍見你——他閉上了眼睛也不忍見你。”19王夔龍離開後,傅老爺子已經疲憊不堪,滿臉困頓的神情,背更彎駝了,而且又開始到心在絞痛。我趕忙服侍他用了藥,扶他進房躺下休息。傅老爺子不想吃晚飯,我自己一個人胡亂添了一碗剩飯,將中午吃剩的一碟芹菜炒牛拿來送飯。我告訴傅老爺子冰箱裡還有半鍋火腿冬瓜湯,要是餓了,隨時熱來吃。本來我打算向師傅告假一晚,留在家中陪伴傅老爺子,可他不肯,堅持道:“你只管去上班,不要緊的,我休息一下,鬆散鬆散就好了。”我在安樂鄉,心裡一直懸掛著,怕傅老爺子病發。我跟師傅說明,師傅要我提早下班,不到十點鐘,我就回到傅老爺子家。傅老爺子倒起來了,他披了一件外衣,坐在客廳裡,獨自出神。客廳裡的供桌上又點上了檀香,靜靜散著一股濃郁的香味。

“老爺子好點了?心還疼麼?”我問道。

“我睡了一覺,好多了。”傅老爺子微笑道,臉上仍有一絲倦意“這麼早就回來了?”

“師傅要我早點回來,怕老爺子有什麼使喚。”

“難為你掛心。”

“老爺子餓了沒有?”

“我剛才把湯熱了,喝了一碗,心裡很受用。”

“還要不要我去下碗麵條來呢?”

“不必了,”傅老爺子揮手阻止道“阿青,你去沏壺茶來,陪我坐坐,我還有話要跟你說。”我到廚房裡去燒開水,泡了壺龍井,端到客廳,替傅老爺子斟上茶,在他腳下一張矮圓凳上坐下。傅老爺子捧起茶杯,啜了兩口龍井,惋惜嘆道:“王夔龍,沒料到他竟變成了這付模樣,我都認不出來了——”

“聽說他從前長得很好的呢。”我嘴道。

“不錯,那個時候,他確實儀表堂堂,書又念得好。他父親王尚德,對他期望很高,希望他能進外界,創一番事業,本來打算送他出國深造的,連手續都辦好了。他卻偏偏闖下那滔天大禍,害人害已,也害苦了他父親—一”

“我聽說他那個案子很轟動,報紙天天登。”

“他害得他父親,無法做人,有好一陣子,他父親人也不見,他又怎能怨他父親絕情啊!”傅老爺子定定地望著我,鐵灰的眉蹩在一起。

“你們這些孩子,哪裡能夠體諒得到父親內心的沉痛呢?”他伸出了一隻手,壓在我的肩上,鄭重地說道:“阿青,你在我這裡住了這些子,我已經把你當做自己人一樣了。你也有父親,我敢說你父親這一刻也正在為你受苦呢。我也有過兒子,我那個兒子,也象王夔龍一樣,曾經叫他父親心碎。今天晚上我就要講給你聽,講給你聽一個父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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